美国与中国的三次革命
20世纪上半叶,处在大动荡中的中国社会经历了三次大的革命高潮:辛亥革命、20年代大革命和40年代后期的中国人民解放战争。美国政府对这三次革命的基本态度是相同的:它都不同情、不支持革命力量,而与革命的对立面--保守、腐朽、摇摇欲坠的反人民的政府站在一起。 一 中国民主革命的先驱者孙中山是很推崇美国革命的。美国宪法曾经鼓舞孙中山在黑暗中摸索与奋斗。1904年,孙中山专门写了《中国问题的真解决--向美国人民的呼吁》,向美国人民解释中国革命的起因和性质,呼吁美国人民“在道义与物质上给予同情和支援”,并说:“我们要仿照你们的政府而缔造我们的新政府,尤其因为你们是自由与民主的战士,我们希望能在你们中间找到许多的辣斐德”【注: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室等合编:《孙中山全集》第1卷第255页,中华书局1981年版。】。武昌起义爆发之后,孙中山积极谋求美国政府的支持。但是,历届美国政府从未同情、支持过孙中山的革命事业。对于辛亥革命,美国政府、美国驻华外交官和一些所谓中国通的一致态度是:在革命爆发之前,力图阻止其发生;爆发之后,则力图把它纳入他们所希望的轨道。 早在1911年6月,当四川兴起保路运动时,美国驻华公使嘉乐恒(WilliamCalhon)就训令各地美国领事与各国领事合作,采取“必要措施,结束这个愚蠢的运动”【注:美国国务院编:《美国外交文件》(THEU.S.DepartmentofState:ForeignRelationsoftheUnitedStates.DiplomaticPapers)1912年第47页。】。武昌起义爆发后,美国驻华外交官和实业界人士对革命普遍不表同情。前美国驻奉天总领事司戴德(WillardD?Straight)当时正作为美国银行团的代表与清政府接洽借款事宜。他在1911年12月的一封信中直率到粗鲁的话是他们共同心理相当典型的反映。他说:“满清不该这么快就寿终正寝”,“过去那帮人已经够糟的了,但造反者比他们不知坏多少,如果要我在最反动的满清人与伍廷芳这样的蠢驴之间作出选择,那我每一回都会选择满清”【注:里德:《传教思想与美国东亚政策(1911-1915)(JamesReed:TheMissionaryMindandAmericanEastAsiaPocly,1911-1915)第122-123页,哈佛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 武昌起义爆发时,孙中山正在美国科罗拉多州的丹佛城。他从《丹佛邮报》上得知有关起义的消息后,立即前往华盛顿,希望能与美国国务卿诺克思(PhilanderC?KnoX)安排一次秘密会见。他认为“美国政府对于中国则取门户开放、机会均等、领土保全,而对于革命则尚无成见”【注:《孙中山全集》第6卷第244-245页,中华书局1985年版。】。但出乎意料的是,诺克思拒绝会见孙中山。孙中山就任中华民国临时大总统后,他又屡屡呼吁美国承认南京临时政府,美国政府对此置若罔闻。塔夫脱(WilliamH?Taft)总统还严令驻华南各地领事不得与临时政府有正式接触。美国与各大国一起,决定支持袁世凯,支持他复出,支持他向清王室逼宫,支持他当中华民国总统。嘉乐恒认为,袁世凯具有足够的实力既控制朝廷,又制服造反者。孙中山辞去临时大总统职务后,嘉乐恒即奉国务院之命向袁世凯表示,中国共和政体进入了“形成阶段”,他可以用“临时外交代表”的名义照旧履行职务。袁世凯成为中华民国总统后,美国国会参众两院正式通过一项决议,庆贺中国“采用并保持了共和政体”【注:《美国外交文件》1912年第66页、第71页;李田意:《伍德罗?威尔逊的对华政策》(LiTianyi:WoodrowWilson‘sChinaPolicy)第71页,纽约1952年版。】。其实,美国国会庆贺的,并非中国共和政府的成立,而是袁世凯篡权的成功。 美国还同其他大国一起用财政手段反孙支袁。1911年11月,作为清政府内阁总理大臣的袁世凯和南京临时政府先后向四国(英、美、德、法)银行团商借贷款,前者的要求得到包括美国公使在内的各国公使的支持,而后者的要求却遭到拒绝。嘉乐恒在12月6日、11日给国务卿的报告中一再论证给袁世凯财政支持的必要性,认为现在得到各国承认的政府“在袁世凯一人控制之中”,如果在这个关键时刻不在财政上支持他,他就不可能把他的军队团结在一起,南北议和也会失败,“他的政府随时可能垮台”【注:1912年第102页,第104-105页。】。袁世凯当上总统后,银行团立即在正式借款合同达成之前向他提供垫款,以解其燃眉之急,在1912年2月至6月分5次支付了白银1210万两。银行团最后于1913年4月与袁世凯政府达成借款总额为2500万英镑的善后大借款合同。 袁世凯篡夺政权后,孙中山不屈不挠地与之进行斗争。美国认定袁世凯是一个果断的、有眼光的人,认定支持袁政府就是维持中国的秩序和连续性,而认为支持孙中山并不是可行的选择,他的活动将再次使国家陷于内战,甚至使国家的存在本身受到威胁。美国驻华公使芮恩施(PaulS?Reinsch)的看法是颇有代表性的。他把孙中山看作一个危险的机会主义者,认为他出于绝望和天真可能把中国出卖给日本【注:卜戛西:《芮恩施--身体力行的门户开放外交家》(NoelH.Pugach:PaulS.Reinsch.OpenDoorDiplomatinAction)第126页,纽约1979年版。】。 袁世凯死后,北洋军阀内部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到20年代初,这种派系之争更发展为大规模的军阀战争,闹得国无宁日,民不聊生。孙中山在广东省建立革命根据地,成立革命政府与北洋军阀进行斗争。他看到当时中国最危险的敌人是把二十一条和军事密约强加给中国、妄图独霸中国的日本,指望利用英、美与日本之间的矛盾,取消这些条约,挫败日本阴谋。他在不同场合一再肯定海约翰的门户开放政策,表示“中国南部人民,今力争美人所主张之开放门户主义”。1921年5月5日,孙中山在宣誓就任大总统的当天发表对外宣言,要求各国承认广州革命政府“为中华民国惟一之政府”【注:《孙中山全集》第5卷第296-301页,第461-464页,第514-516页,第533页,中华书局1985年版。】。孙中山特地给美国总统哈定(WarrenG?Harding)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称颂美国是“民主之母,是自由和正义的捍卫者”,希望美国政府承认广州政府,支持中国人民反对北洋军阀及日本帝国主义的斗争,并恳切表示,“中国现在正处于其生存最危急的时刻。民主是获胜还是失败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美国的决定”【注:《美国外交文件》1921年第1卷第338-339页。】。 但美国政府对中国形势却没有正确的估计。它没有意识到中国正处在一场大革命的前夜,孙中山正像当年领导辛亥革命一样,在组织和准备这场革命运动。美国政府依然把孙中山看作是“狂妄自大的麻烦制造者”,是妨碍中国安定和统一的主要因素,对广州革命政府采取既蔑视又敌视的态度。1922年春,日本在华盛顿会议上作了暂时退却,日本支持的张作霖又在直奉战争中遭到失败,美国感到由它所支持的直系军阀统一中国的前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好”,于是它更把孙中山及其领导的政府视作眼中钉。美国驻华公使舒尔曼(JacobG?Schurman)认为,孙中山“不可能成为一个负责任的国务活动家”。他在5月20日给国务卿许士(CharlesE?Hughes)的报告中说:“孙最近的政治、经济和军事行动特别狂热,他的自负和自信几乎无限膨胀”。许士把这一报告转呈哈定总统。此后直到孙中山逝世的两年中,在美国外交官向国务院汇报孙中山言行的报告中,充斥着“部分精神失常”,“精神崩溃了”这类谤言。 美国在“关余”问题上的态度是它对广州革命政府持敌视态度的突出表现。广州革命政府从1920年11月起几次向粤海关提出收回“关余”的要求,列强一再加以阻挠,美国政府的态度尤为顽固。1921年春,驻穗各国领事在广州政府的坚持要求下,一度倾向于把“关余”交还广州政府,但美国坚不同意。国务卿柯尔比(BrainbridgeColby)声称,北京政府是得到有约各国承认的中国合法政府,不经它的同意,各国无权将“关余”交给广州政府,美国“只承认北京政府,不能考虑什么北方南方的问题”【注:《美国外交文件》1921年第1卷第494-495页,第511-512页。】。由于美国阻挠,“关余”问题未得解决。 1923年9月,广州政府再次提出“关余”问题,并宣布,列强若继续阻挠,广州政府将把粤海关收回自办。美国和其他大国竟不惜以武力威胁来回答广州政府的正义要求。经柯立芝(CalVinCoolidge)总统亲自批准,6艘美国军舰调集到了广州水面。12月14日,总共17艘外国军舰驶进广州白鹅潭示威,对孙中山大元帅府进行直接的武力恐吓。17日,孙中山发表《致美国国民书》,愤怒抗议美国政府的蛮横行径,呼吁美国人民理解中国人民的革命事业,起而阻止美国政府的倒行逆施。由于孙中山毫不妥协的斗争,由于日益觉醒的广东各界人民的坚决支持,列强的强权政策没有奏效。列强不得已把“关余”交还广州政府。 对于第一次国共合作以后南方革命政府发动的北伐战争,美国仍然采取敌视态度。尽管许多美国在华外交官都认为,北京政府已经名存实亡,丧失了对中国各地的统治权,完全失去了代表性,继续把它当作中国中央政府,将损害美国在华利益,尤其是在华南的利益,而且会增强中国人民与各地方势力对美国的敌意;他们建议调整美国与中国各政权的关系,公开宣布不承认北洋军阀政府,直接同地方当局打交道【注:《美国外交文件》1926年第1卷第671-680页,第713页。】。但美国决策者却没有审时度势,调整政策,而仍然与摇摇欲坠的北洋军阀政府保持外交关系,坚持不理睬广州政权的方针。即使在革命政府与美国利益发生直接冲突的情况下,国务卿凯洛格(FranKB?Kellogg)也训令美国领事,仅仅声明保留要求赔偿的权利,而“限制与当局进行谈判”【注:同上,第712-713页。】。诚然,美国没有对北伐战争进行大规模武装干涉,但它也同别国一起对北伐军采取了一些敌对行动,诸如1926年8、9月美国海军陆战队在汉口与国民革命军的多次冲突,1927年3月24日的炮轰南京。 如果说,在辛亥革命中美国与其他大国是通过支持清政府的余孽袁世凯篡权来把革命运动纳入它们所期待的轨道的,那么,在20年代大革命期间,它们却是寄希望于革命队伍内部的反对派,希望他们能左右局面,使革命就列强之范。从中山舰事件到四一二政变的一年多中,美国驻华使领人员无时无刻不在窥测、分析、估量革命阵营内部的变化、斗争和力量消长,他们在革命队伍中区分“左派”与“右派”,或“激进派”与“稳健派”(有时也称“保守派”),前者是共产党人和国民党左派如陈友仁等,他们是受鲍罗廷和其他苏联顾问影响、支持的,后者的领袖是蒋介石,美国使领人员通过各种渠道给蒋介石撑腰打气,鼓励和促进可能导致蒋介石同共产党和苏联决裂的倾向,以此分化瓦解革命阵营。 40年代后半期的中国人民解放战争使美国决策者面临更尖锐的抉择。 抗战末期,中国共产党估计到战后蒋介石发动大规模内战的危险,希望美国运用其影响制约国民党,制止中国内战;一旦内战爆发,希望美国保持中立,不要片面援助不得人心、只能与北洋军阀政权相比的国民党政权。毛泽东在1944年8月27日与美军驻延安观察组成员谢伟思(JohnS?SerVice)进行的长达6小时的谈话中反复阐述了这个意思。【注:周钖瑞编:《在中国失落的机会。谢伟思二次大战中的报告》(JosephW.Esherick,ed.,LostChanceinChinaTheWorldWarⅡDespatchesofJohnS.Service)第292页-307页,纽约1974年版。】1944年9月,赫尔利(PatricKJ?Hurley)作为美国总统特使来华时,中共驻重庆代表林伯渠、董必武向赫尔利提供国共谈判的背景材料,阐述中共的主张,并欢迎他访问延安。中共希望赫尔利的调处能使中国避免内战。1945年12月中旬,当杜鲁门总统派马歇尔(GeorgeC?Marshall)来华时,中共又对马歇尔使华表示欢迎。中共驻重庆代表王炳南向美国大使馆官员表示,中国今后的事态发展与美国对华政策关系甚大,“所以共产党亟盼马歇尔将军的莅临和预期的美国地位的澄清”【注:世界知识出版社编《中美关系资料汇编》第1辑第174页,世界知识出版社1957年版。】。杜鲁门于12月15日发表对华政策声明后,中共代表团首席代表周恩来即于次日赶赴重庆,18日和21日,《新华日报》先后发表题为《欢迎杜鲁门总统的声明》和《欢迎马歇尔特使》的社论。 但事态没有朝着中共善良愿望的方向发展。诚然,美国为了其自身利益,并不希望中国爆发大规模内战,它自己更不想卷入其中。但从大战期间到战后,美国一直把蒋介石与中国等同起来,把支持蒋介石作为其对华政策的基本点。唯其如此,赫尔利调处的结果不是缩小、而是扩大了国共之间的裂痕,增加了中国爆发内战的危险。唯其如此,马歇尔一边进行调处,一边却源源不断向国民党提供经济、军事援助,结果,经过半年调处,中国全面内战爆发了。1948年4月,美国国会通过在12个月中向国民党政府提供4亿美元的《援华法》,从而表明,美国政府下定决心要用美国的经济和军事援助(包括一定数量的军事顾问)尽可能延长行将灭亡的国民党政府的寿命。纵然这样做不能阻止中国革命的胜利,它也要给中国共产党设置尽可能多的障碍。尽管美国政府曾经考虑与国民党政权这艘沉船拉开距离,但它终究没有能够从中国内战中脱身。 美国政府一方面“死马当活马医”,支持国民党政权,一方面寄希望于“自由主义者”,或“民主个人主义者”,指望通过他们的“第三条道路”来改变中国的历史命运。马歇尔在调处失败、离开中国之际向杜鲁门报告说,只有政府和少数党中的自由主义者承担起领导责任才能挽救形势。两年半后,艾奇逊(DeanAcheson)在编纂《美中关系白皮书》来为杜鲁门政府的对华政策进行辩解时仍然对此念念不忘,说:“中国的悠久文明和民主的个人主义终将再度胜利……我们应当在中国鼓励现在或将来能促进上述目标的一切发展”【注:韩德在其《一种特殊关系的形成》(MichaelHunt:TheMakingofaSpecialRelationship.TheUnitedStatesandChinato1914)一书中对美国对华政策中的意识形态因素作了阐述与分析。】。如果说,在辛亥革命和20年代大革命中,美国和其他西方大国或支持旧政权的余孽、或支持革命队伍中的反对派篡权的办法先后得逞,那么,这一回美国寄希望于“自由主义者”的图谋是注定失败了。这是因为:第一,中国的自由主义者或民主个人主义者,无论是国民党内或党外的,都弱小、涣散,他们不可能掌握国家的领导权力;第二,以中国共产党为代表的革命力量,经过长期革命斗争的锤炼,已经发展壮大、完全成熟了,中国革命的成功已经是瓜熟蒂落,水到渠成了。 从上述历史事实的简单回顾中可以看出,美国政府对20世纪上半叶中国三次大的革命高潮都是持反对态度的。革命爆发之前,它希望避免革命的发生;革命起来之后,它继续同情、支持腐败无能、丧尽人心的旧政权,想方设法压制革命的发展,阻碍革命的成功;或者力图使革命带上温和色彩,纳入它所希望的轨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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