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古代史料的标点与校勘,早有前辈学者陈垣先生的《校勘学释例》,前辈学者王云海和裴汝诚先生的《校勘述略》等书,照理不须我多说。但近年来,凡我阅读的史学专业研究生论文,也不论是博士或硕士论文,最大量、最普遍的错误,还是在史料标点和错误方面,因此,利用此文谈一下,还是很有必要。 我常说,研究中华古史是容易犯错误的,其中也包括对史料的标点和校勘,即使是比我远为高明的前辈优秀学者也是如此,何况是我。《资治通鉴》和二十四史的标点和校勘都是高明的专家,但其中也确有不少错误,为众所周知。 我常考虑自己所犯的错误,大致有三个方面的情况,在此不妨一并说一下。一是囿于时代和个人的史识。如我曾在《中国农民战争史论丛》第1辑发表《试论宋代农民起义的某些新特色》。但後来考虑农民起义之类的名词不科学,所以此文只能废弃,没有编入论文集之必要。二是个人学问之短拙。例如在《鄂国金佗稡编、续编校注》第1版第826页引《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12《岳少保诬证断案》,作“王仲元《挥麈录》”,後来见到徐规先生校点此书,当校改为“王仲言”。因为《挥麈录》作者王明清字仲言。又如最近出版的《涓埃编》第528页,第538页两处都作赵叔向《肯綮录》,看到《全宋笔记》第三编第六册作赵叔问时,不由一愣。及至翻了此书点校说明,方知《四库全书提要》和李裕民先生早有考证。其实,我对赵叔向此人并不陌生,还在历史小说中有专门章节描写。但使用此史料时,似乎是赵叔向归赵叔向,而《肯綮录》归《肯綮录》,两者根本没有作何联想。第三是读书粗疏所致。如《锱铢编》第461页注①说“庆历时‘三百万束’”,近日重查《宋会要》,应为“皇祐时”。标点本《宋史》卷47《瀛国公纪》德祐元年四月:“贬陈过平江府。雄江军统制洪福率众收复镇巢军。”我写《宋朝兵制初探》时,误读为“平江府雄江军统制洪福率众收复镇巢军”,就在此书第202页将雄江军列为平江府的驻军。此次整理旧作,再查《宋史》卷451《姜才传》,可知雄淮军应设在镇巢军,标点本《宋史》的断句是对的,而自己反而理解有误。洪福一直是淮西方面大员夏贵的下属,不可能移军到江南的平江府。 错误不可避免论也许是有道理的,但任何一个严肃的学者,必须尽力避免错误,有错误也要承认和改正。不厌其烦地反复查覈史料,应是减少错误的一个有效方法。程民生先生在《中国北方经济史》後记中的一段文字:“学问要一个字一个字地做,史料要一个字一个字地核对。不核对史料尤其是不核对转引的史料,不注明所引书目版本,是非常可怕的。在我阅读今人有关论著时,总是对所需史料予以核对,发现竟然将近一半有错,或多字、漏字,或误解,断章取义,或将不同朝代的两篇文章当成一篇,更有将卷数、篇名、作者注错乃至将书名注错。有时为核对一条史料,费时一天才找到--压根不在所注书中!及至核对本书初稿时,发现原来碰到的莫名其妙现象全部重现,不禁出了一身身冷汗。”这是他以极其认真负责的态度治史的真实写照,也是尽可能准确地使用史料的经验谈,值得我们每一位治史者参考和效法。根据我个人的体会,最苦的工作,莫过于审读校样,这是收获研究成果时最後一道,也是最难过的关口。一部专著通常有数千条史料,特别是宋代的史料分散,查覈极为费力。如果为抢时间,赶进度,而心躁气急,忙中出错,乱中出错,失校的比例肯定更高。我慢慢学会克制自己,尽量以凝神敛息、平心静气的心态审读,不求进度,只求质量,效果会好得多。希望将来设计一种有效的电脑软件,能代替人做查覈史料,审读校样的工作,但至少目前尚是梦想,就只能靠每个人自己花费气力了。 查覈史料确实偷不得懒,偷懒往往有报应。我在发表《韩世忠大仪镇之战述评》一文时,明知韩世忠神道碑在《三朝北盟会编》卷217,《琬琰集删存》卷1和《江苏金石志》卷12三处有载,贪图方便,只查了手头的前两书,结论是“晚出的《宋朝南渡十将传》卷5《韩世忠传》和《宋史》卷364《韩世忠传》都沿袭此碑‘是论者以此举为中兴第一’之说,但加上‘武功’两字,增饰为‘中兴武功第一’”。最近才查覈了《江苏金石志》,方知文字有所出入,碑文原件即是“中兴武功第一”,根本不是《宋朝南渡十将传》卷5《韩世忠传》和《宋史》卷364《韩世忠传》另加“武功”两字。只因偷懒,给自己制造笑料。 即使一个人标点同一段古文,也可能前後不一致,但不见得是有对有错。如我在《宋朝兵制初探》第122页使用《三朝北盟会编》卷69的一段文字:“逐急差到统制、统领官不下数十员,每一统制官下使臣不下三、四十员,效用三、四十员。每使臣一员日给食钱八百或一贯,效用三百或五百,率多权贵亲戚、门生、故吏,又有朝廷缘权贵、内侍请求而至者。身未尝到,而请给论功,倍于将士。”而在《北宋末开封的陷落、劫难和抗争》一文中引用同段文字,作“每使臣一员,日给食钱八百或一贯,效用三百或五百,率多权贵亲戚、门生、故吏,又有朝廷缘权贵、内侍请求而至者。身未尝到,而请给论功,倍于将士。”两处标点稍有差异,但都不能算错。 古籍中有错字、脱字等,在史学研究中,要准确使用史料,必须校勘错字,补充脱字,并非只有整理古籍,才用得着校勘手段。我原先并未专门学过校勘,但有了一定的基础,参照前人对一些史书的校勘记,还是可以学会的。一般说来,他校,即参照他书、本书的不同版本或本书的相类文字进行校勘,是最为稳妥可靠的。 自己的标点也时有错误,今举两例。第一,我在《宋朝兵制初探》第240-241页引《皇宋中兴两朝圣政》卷46 :“然今日之兵,多是有官人与之外任,依旧请券钱,又添供给,虽拣之于内,添之于外,亦未见其益。”此次考虑到《皇宋中兴两朝圣政》经清人篡改,改用明刊本《宋史全文续资治通鉴》卷24乾道三年二月壬申:却出现了问题,作“然今日之於多是有官人”,还须使用《皇宋中兴两朝圣政》校改,这才发现原来的标点有误,应作“然今日之〔兵〕多是有官人,与之外任,依旧请券钱,又添供给”。所谓“有官人”,是指低级武官,如使臣之类充当战士,“与之”之前须加逗号。 第二,《十国春秋》卷52《王处回传》: “既恃定策勋,位隆使相,遂专权贪纵,卖官鬻狱,四方有馈献者率先输处回,次及内府。子德筠亦倚势骄横,多为不法。”我在《石泉先生九十诞辰纪念文集》中发表《秦汉至隋唐五代卖官述略》一文,却错误地标点为“次及内府子德筠,亦倚势骄横,多为不法”。 标点古文,可否有一个原则,即最好是能够使用标点断开,就尽量断开。如“厢禁军”,最好作“厢、禁军”,“殿前马步司”,最好作“殿前、马、步司”。“始幸安肃教场观飞山雄武发炮”,最好作“始幸安肃教场,观飞山雄武发炮”。“马性善惊,闻滩声汹涌必致跳跃不可控驭,撼动舟船必有覆溺之患”,应多加逗号,作“马性善惊,闻滩声汹涌,必致跳跃,不可控驭,撼动舟船,必有覆溺之患”。“本部窃计虽令逐路漕臣遍诣所部相视盖造置办”,也应加逗号,作“本部窃计,虽令逐路漕臣遍诣所部相视,盖造置办”。如陶渊明《归去来辞》的“云无心以出岫”,“以出岫”三字之前是无法断点的。但如标点本《宋史》卷353《张叔夜传》的“请立太子以从民望”,“以”之下四字就可断点,作“请立太子,以从民望”。三字与四字之差反映了汉语的特点。 准确的标点和校勘,来源于对史料的正确理解。欲正确理解史料,经常需要反复阅读,仔细推敲。史料的标点和校勘,并非是能读通一般古文者即能胜任,确实需要有历史的细节知识的积累。目前流行的如《四部丛刊》、《四库全书》等电脑软件,可以作史料校勘之用。凡是读不通的文字,不妨就其前後可以通读的文字输入,再校读读不通的文字。以下就史料的标点和校勘问题举一些实例。 一、《名公书判清明集》的两例。此书第72页标题“纲运所阅”,是无法理解的,参照《文献通考》卷25,改为“纲运折阅”,就读得通。同书第136页末行,原为“诸作匿减免等第及科罪者”,参照《庆元条法事类》卷47同类文字,将“作”字改为“诈”,“罪”字改为“配”,也就读得通。由此可见,他校的功底,正来源于对其他史料的阅读。此两处他校,也是来源于对宋代纲运和科配的知识。 二、标点本《宋史》卷104《礼志》:“瞻言分壤,是宅景灵。”据《宋会要》礼25之63,当作“瞻言〔汾〕壤”。 三、标点本《宋史》卷171《职官志》:“殿前班都虞头候十五石,至广建副都头、吐浑十将二石五斗,凡六等,殿前指挥使五石,鞭箭、清朔二石,凡五等”;侍卫马、步军司“员僚直、龙、神卫而下,皆月给粟,自都虞候五石,至顺化、忠勇军士二石,凡五等”。“殿前班都头虞候”,“头”字应为衍字,应删去。“广建”,疑为“广捷”之误。从前後文看,“殿前指挥使五石,〔至〕鞭箭、清朔二石,凡五等”,其中应加“至”字。“自都虞候五(十五?)石,至顺化、忠勇军士二石,凡五(?)等”,可加两个问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