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光十八年(1838),美国人高理文(即裨治文,Elijah Coleman Bridgman)出版了一本题为《美理哥合省国志略》的书,旨在向中国士人介绍位于地球另一半的新大陆的政情风俗。这也是第一本用汉语撰写的美国历史著作。在该书第十一卷《工作》中多次出现“知识”二字,作者认为,一国之经济发展水平取决于三个要素:劳动力、物质资源和知识,这里所说的知识,盖为今日人们理解的生产技术。高理文特别指出,如果本国缺乏知识的话,可以从别国邀请专家来传授;如果资源不足,也可以从别国引进,而劳动力不足则可以用火力、水力等其他动力来代替。高理文关心的是如何通过贸易来互通有无、促进各国经济发展的问题。如果把他所说的“知识”概念扩大到人文和社会领域的话,便不难发现,高理文在这里涉及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即知识的跨国界、跨文化流通的问题。相对而言,中国在古代向外输出者多,近代以后则反之,今日我们习以为常的概念、制度乃至日常生活的细节部分,有许多来自外部世界。这里姑且用一个不太严密的词汇,称之为“近代知识”。 围绕“近代知识”,近年国内学界展开了广泛的讨论。或从近代知识转型入手,或从学术分科展开,或专门研究新名词。尽管在历史意识和方法论上存在些许差异,学者们都试图回应“语言学转变”给历史学带来的冲击。《新史学》从第一卷开始就直面这一课题,第二卷和第三卷更专门从“概念”、“文本”等角度切入。以往三卷刊载的文章在海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仅就日本而言,第一卷受到了文学研究者的注意,有学者为此撰写了书评。前三卷都有论文被翻译出版。笔者曾受《历史与地理》之约撰文介绍从“新社会史”到“新史学”的转变。《新史学》的作者们注意到,在研究近代知识的生产与再生产时,有必要追根溯源。 第四卷旨在对“约定俗成”、业已为人们习以为常的近代知识进行审视:近代知识如何“约定”?如何“俗成”?这类约定俗成在近代知识的生产和再生产中是如何发生的? 融会 高理文在前面提到的《美理哥合省国志略》的开篇第一段写道: 明天启六年,有英吉利数人,始至基尼伯河畔,创立一乡,自专,不受制于人,后数十年与马沙诸些合而为一。道光元年始分其地,而自立一省曰缅。东接新普伦瑞克地,西北连干尼底吉之南。然此二地皆属英吉利国,西南连新韩赛省,南接压澜的洋,又南界隔赤道四十三度五分,北界隔赤道四十八度,自南而北,则四度五十五分矣。西隔中线东六度三分,东极隔中线东十度三分。由此观之,自东而西之地,则四度无疑矣。 上面这段文字中有三点和本卷的内容有关。一是关于时间意识之问题,作者说,明朝天启六年有几名英吉利人在新大陆创立了一个“乡”,经过数十年开疆拓土和繁衍人口,到道光元年,“乡”自立为“省”。此书是写给清朝士人阅读的,在时人的意识里,“天启”和“道光”这两个时间符号具有自明性,毋需解释;二者之间相隔多久,亦不成为问题。然而,对于今天的读者来说,如果不将其换算为一个在线性时序中可以确认的时间--公历时间的话,这段记述读起来便会不知所云。另一个是关于空间意识之问题。这个由“乡”而“省”不断扩大的地方位于何处?作者以地球上“赤道”以北(纬度)和“中线”(经度)之东西关系来描述其方位,对今天的读者来说,这些描述浅显易懂,属于近代地理常识;然而在《美理哥合省国志略》出版之时,即便是已经接受地球如圆之说的有识之士,单凭作者给出的经纬度数,恐怕也很难确切把握“美理哥合省国”的空间位置。 在上面引用的高理文的一段文字中,除了上述时间与空间因素外,第三是有关“名词”或“概念”之差异问题。文中出现的名词或概念分为两类:一类为新名词,如英吉利、基尼伯河、马沙诸些、缅、新普伦瑞克、干尼底吉、新韩赛省、压澜的洋、赤道,以及南北极东西极等;另一类为旧名词--确切地说,是被作者赋予了新含义的旧概念,如乡、省等。前者多为音译名词,虽然与今日的“马萨诸塞”、“缅因”等音译地名相去甚远,但作为地理概念,其含义基本上是确定的。容易引起争议的是“乡”和“省”,高理文以“乡”和“省”对译town和state,在中美不同的语境里,这两组词语分别具有特定的社会政治内涵。在高理文《美理哥合省国志略》出版之前不久,法国人托克维尔(A. de Tocqueville)于1831年访问了北美。其时的新大陆民风粗野,诸事欠章法,连白宫的墙壁上亦随处可见痰污沫迹。然而,托氏在《美国的民主》一书中从当地的结社(society)、尤其是从具有高度自治功能的township中看到了新大陆充满希望的未来,盛赞这是美国民主的基础。从根本上说,高理文用汉语中具有特定含义的“乡”和“省”来对译town和state,虽然良费苦心,但并不准确。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必然伴随此类翻译/误译。如何将产生于特定时空里的概念还原到原来的语境中来理解,这可以说是历史学者首先需要解决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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