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城乡发展的道路——我的研究经过(5)
1987年我在甘肃调查时,看到了在青海和甘肃接境的祁连山两麓居住着许多人数较少的民族,如裕固、土、撒拉、保安、东乡等少数民族和人数较多的回族。它们正处在青藏高原和黄土高原之间,形成了一条夹在藏族和汉族之间的民族走廊。在经济上正是牧业和农业的接触和过渡地带。当时我从回族聚居的甘肃临夏,越过省界到青海的海东地区,这里正是明代以来茶马贸易业中心河州的故地。我当时就意识到要发展这个地区的经济,大概只有利用它特有的历史传统,恢复它作为农牧贸易的集散地。所以提出了两地建立成一个经济协作区来发展农牧两大区域之间的贸易。这个建议在我的研究工作中标志着进入区域发展研究的开始。在临夏和海东协作区基础上,1988年我又进一步提出建立包括青海、甘肃两省和宁夏、内蒙古两个民族自治区的黄河上游多民族经济开发区的建议。这个建议得到了四省区和中央的支持,已经实行了四年,取得了一定的实效。 区域发展的概念丰富了我对中国城乡研究的内容。这个概念并不取代发展模式的概念,而是城乡协调概念的进一步发展。经济发展区域是城乡协作在空间的具体表现,可以各有其发展的模式。80年代后期,也许可以说我的研究工作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层次。1988年在南岭山脉的考察中,我把开发这一片瑶族聚居的山区的希望寄托在珠江三角洲的经济扩散上,而提出了以香港为中心的三个环形带的区域格局。可以说在我研究工作的历程中,“从珠江模式”走上了研究珠江三角洲区域发展的方向,直到最近我在“珠江模式再认识”中提出的港珠经济一体的观点。 1991年我开始了以发展山区为重点的研究计划,首先走访了四川、云南两省接界的大小凉山,考察后我提出了采取“一点一线一面”的发展方针,即以攀枝花的工业中心为启动力,联合凉山自治州开发成昆路一线的丰富资源,开辟通向东南亚的南方丝绸之路,来推动西南云贵高原的全面发展。这也表明了我的研究着眼点正逐步从微观分析确立模式走上宏观思考区域规划的路子。当然这不是一种观点和方法的转变,而是我城乡研究本身的生长发育,逐步丰富的表现。这个方向也和中国经济和社会发展的历程更进一步地结合了起来,并更直接地发挥了以科学知识来支持社会发展的作用。 1990年结合我这几年在长江三角洲的调查研究,为这地区进一步发展提出了建立长江三角洲经济开发区的建议。最近为了配合改革开放政策的进一步发展,我在前年建立长江三角洲开发区的建议基础上,更具体地提出了以上海为龙头,江浙为两翼、长江为脊梁,以南丝绸之路和西出阳关的欧亚大陆桥为尾闾的宏观设想。 至此,综合过去一连串有关区域发展的建议,已逐步接近“全国一盘棋”的整体设想。 今天我在这里提出我们最近的研究方向,是想说明社会科学的研究工作说到底是研究者所接触到的社会变动的反映,我个人这一生的研究过程离开了中国这几十年的历史变化连我自己也是无法理解的。看来科学不可能也不应当脱离现实,也很难超越现实,所能要求于科学工作者的可能只是忠于现实,就是从现实出发,而不以主观愿望来歪曲现实。我也相信只有实事求是得来的知识,才能成为促进人们生活的知识。强调知识的实用性,我不认为是贬低了它的品质,而恰恰相反这正是科学知识可贵之处。 我30年代从事社会学和人类学以来,已经半个多世纪,除了由于政治原因停业了有20多年外,我并没有放弃过实地观察的研究机会。但是现在回顾一下,我所接触的问题还主要限于中国农民怎样解决他们基本物质需要的问题,通俗地说是解决农民的温饱问题,也可以概括说是人对资源的利用和分配的问题,人和人共同生存的问题。这些问题都属于人文生态的层次。这几年,也可能是因为我已进入了老年,越来越感觉到人的研究不能满足于这个层次了。所以在前年国外的朋友们在东京为庆祝我80岁生日而召开的讨论会上,我说当前人们已迫切需要一个共同认可和理解的价值体系,才能继续共同生存下去。并且预言21世纪由于这地球上人和人之间信息传递工具的迅速改进,互相反应的频率越来越高,集体活动的空间越来越小,原有的可以互不相干的秩序,已经过时。必须建立的新秩序不仅需要一个能保证人类继续生存下去的公正的生态格局,而且还需要一个所有人类均能遂生乐业,发扬人生价值的心态秩序。 说起了这个心态层次的人的研究,我不能不想到今天我们在此以举行这个学术讲座会的形式来纪念潘光旦老师。我紧紧跟随他学习了有30多年,经常听他根据儒家的中庸之道反复阐发的“位育论”。位就是安其所,育就是遂其生。在全球性的大社会中要使人人能安其所、遂其生,就不仅是个共存的秩序而且也是个共荣的秩序。也就是说不仅是个生态秩序而且是个心态秩序。 当前世界的形势发展已使人们觉悟到生态秩序的日形紧张,但是很多人还没有觉悟到更为迫切的心态秩序的危机。人类历史发展到今天应当有潘光旦先生这样的学者来广泛地宣讲他的“位育论”,而这样一位学者今天已成了我们共同缅怀的先哲了。我作为他的一个及门弟子,而没有能把他对建设人类心态秩序的课题阐述发挥,真心感到无穷的内疚。今天我只能把这根接力棒递给下一代的学者了。如果天假以年,在我这一生中还有一段生存的时间,还是极愿意在已有生态研究的基础上,更上一层次,把心态研究做一点破题和开路的工作。我想就用这个对自己今后的愿望来结束这次关于我过去近半个世纪对中国城乡研究经过的汇报吧。 1992年7月6日在香港举行的纪念潘光旦先生学术讲座会上的发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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