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国家都有自己的主导文化,可称之为“中心文化”。这种中心文化可能被各种文化集团所认可,而无论其教育程度、年龄、性别以及贫富的差别。有的学者便竭力强调中国文化的这种同一性,认为在传统中国社会中尽管人们在社会地位和个人财富之间差异甚巨,然士绅和农民皆处于同一社会文化系统中,只不过是各置一端而已 。更有学者相信精英文化也可生产出大众文化,因为受过良好教育的大众文化的创造者并不鲜见。人们进而还看到,儒家社会伦理不仅被科举制度、官僚体制和法律所强化,而且还产生出被大众接受的、散布广泛的礼仪和大众宗教 。那些在人们口头流传、被大多数人所熟悉神话、传说、故事和诗歌都渗入了主导社会集团的意识和价值观 。在中国宗教方面,佛教、道教和其他大众宗教与儒教有长期和平共处、共同繁荣的历史。有些大众文化甚至是由精英和民众共同创造的,例如中国的娱乐方式便很难以精英和平民来划分,富人和穷人、受过教育和未受过教育的人都共享例如从纸牌到麻将那些我们称之为的“大众娱乐”方式 。地方戏也无贫富和阶级之分,在宋代及宋以前,那些在街道、市场、村庄演出的戏班和粗俗的大众戏也可进入宫廷表演,而宫廷的好恶则可染及下层民众。因而中国戏剧所传播给普通人的并非是“纯粹”的大众文化,而其中贯穿了复杂的包括正统和异端的价值观。因此正如B·瓦德(Barbara E. Ward)所说,“戏是中国文化和价值的载 体, 也是成功的教育者” 。 然而有不少学者倾向于强调大众文化的独立性。虽然晚期中华帝国时期的教育由正统所主导,以及其他文学活动也不可避免地与儒家价值观和信仰结合在一起,然而对于农民大众的思想控制来说并不十分成功。中国幅员辽阔,成千上万的村庄散布在国家权力难以企及的地方,精英的文化霸权(cultural hegemony)并非就必 然能够操纵以口述为主的农民文化。例如一项关于中国农村谚语的研究便试图证明这种大众文化和精英文化的分离。在中国农民中流传的谚语无不表现一种对精英价值的抵制,充分显示出农民对正统价值观和信仰的接受都是十分有限的。这些谚语说明了中国农民文化明显异路于精英文化,然被精英文化所容忍 。地方戏往往也在相当程度上摆脱了精英文化的束缚。流动戏班穿梭于各小城镇在小城镇、乡村及庙会,他们戏比起那些在大城市或宗族庆典中所上演的戏要较少受到精英的控制,因此往往超越了忠、孝、贞节这类说教的藩篱而大胆表现情爱、历险和鬼神的题材。当然地方戏也不可避免地受到精英文化的影响。“大众文化是由普通人创造的”,与民众的生活相辅依存,同时也为地主阶级所欣赏,因此他们利用自己的权力施加影响把其变得更为精致和具文化内涵。每当地主阶级在民众暴乱的打击下走向衰弱以后,农村社会便恢复到相对的平等,大众文化又恢复其活力并按其新的形式来表达自己,从而使大众文化的发展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循环 。 无论是强调大众文化与正统文化的同一性还是强调大众文化的独立性,都从不同的角度反映了大众文化与精英文化的那种错综复杂的关系 。其实,“同一性”和“独立性”自始至终都存在于大众文化之中,但由于时间、空间和具体的社会文化环境以及大众文化某些自身的特征,其“同一性”和“独立性”在大众文化中的或强或弱、或显或隐,交错地发生着变化。充分认识到这种交叉重叠的游离关系对研究和理解大众文化将是至关重要的。 二、大众文化与象征系统 在传统中国,统治阶级总是处心积虑地树立一些能代表正统思想意识的象征以作为国家权力操纵的一种手段,它们进而融为国家意识形态组成的一部分,西方学者称之为“象征系统”(symbolic system)。虽然那些象征多是由国家所支持,但 它们并不必然与大众对立,而且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代表大众。对人物的崇拜便是最典型的创造象征的途径。对人物的崇拜在中国社会中非常普遍,一般来讲分为两类:一类是对像屈原那样的著名历史人物的崇拜,一类是对像天后那样的传说人物的祭祀。美国研究中国大众文化的学者已经意识到研究这些具有象征意义的崇拜的发展、变化和影响对揭示中国大众文化的深刻内涵所具有特殊的意义。 L·斯纳德(Laurence Schneider)的《楚狂屈原--忠诚和叛逆之秘》,运用历史 学、文学和人类学综合手段揭示了传说和象征在长期历史过程中的力量。本书的焦点并非放在屈原这个历史人物本身,而是着重在屈原对历史的影响以及人们对他的理解。屈原被认为是集忠诚和叛逆于一身的代表,但在不同历史时期中国人对他有不同的拴释。如本书作者所概括的:“不同时代有它们自己的屈原” 。屈原的故事与中国传统文化相揉合,其道德和行为被一代又一代知识分子奉为楷模。由于屈原与端午节和民间龙舟竞渡的传统关系,又使他对大众和大众文化产生了难以估量的影响。在近代,人们更强调屈原事迹中所表达的情感。人们对屈原的敬重并不取决于他的成败,而取决于他以个人生命和心灵来证明的他的精神境界和忠诚品质。在清末,他被视为是一个道德上的超人和自我解放的人,以强烈的道德力量感招着人民、特别是知识分子。最具代表性的例子便是陈天华的自杀。陈天华来自与屈原有特殊关系的湖南,人们不难找到跳进奔腾的汨罗江的屈原和扑向汹涌的日本海的陈天华在文化乃至心理上的继承性,特别是他们忧国忧民的共同点。可惜,如此有力的而且可以大作笔墨证据斯纳德并未包括在他的书中。屈原的个案可以说是证明精英文化和大众文化有密切联系的一个极为恰当的例子。 屈原崇拜并未演变成为一种宗教崇拜,而天后崇拜却成为地方大众宗教的一个重要部分。在沿海地区,根植于深厚地方文化和传统的天后崇拜很散布甚广。J·瓦森(James Watson)的《标准化的神--天后崇拜的造成》一文分析了“天后” 形成的过程以及天后崇拜在地方层次上是怎样发展起来的。中国的民间崇拜总是反映了社会共同体的价值观,而在各个社会层次上则都有着代表它们自己利益的祠庙。像大多数中国的神一样,天后在不同地区、不同社会集团和不同权力层次中都具有不同的意义。渔民相信天后可以在风暴中保佑他们的平安,而地方精英却利用天后达到地域控制的目的。天后也可用于确保地方社会的安定,正如瓦森所指出的:“天后被沿海居民作为一种社会稳定和安宁的象征而被接受。”为什么近海的人们从众神中维独钟情于天后?过去人们往往认为是由于天后与海的联系,但难以解释的是同样为海神的黄神和白帝却并未得到人们那样的青睐。瓦森的回答是:“天后被人们普遍崇拜是因其与土地利益的关系” 。地方精英利用国家对天后的承认去加强他们的权力和影响,因而天后代表的不仅是海神,而且是宗族在地方的霸权,这就是为何天后祭祀活动总是排斥外人参加的原因。这也说明民间崇拜经常超越信仰而成为地方社会工具控制这样一个事实,也进而解释了地方秩序和宗族控制与民间崇拜间的复杂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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