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农民战争史的研究，过去多把它看成是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的问题，把它放在政治和经济矛盾的领域来考察，这当然很重要，但却忽视了它也是一种文化现象，是一种文化冲突的结果。如果我们把中国农民战争也当成是一种文化现象来研究，把它看成是一种文化冲突，可能更有利于揭示中国封建社会某些更深层次的问题，为农民战争史的研究开辟新的领域和道路。
    一、安分守己与反抗暴力的冲突
    中国封建社会的农民，一般都不愿意离开土地，离开故乡，他们乐于做安分守己的顺民，轻易不愿起来反抗加在他们身上的暴力。“逆来顺受”是他们最普遍的心理状态，说中国农民“一贯有反抗暴力的传统”，这是论者所加，并不符合中国农民的实际情况。
    可是中国封建社会农民战争的规模和次数，都是世界上罕见的，这不正是说明了农民反抗暴力的传统吗？其实这是文化冲突激烈的一种表现，并不体现反抗暴力的传统。
    中国封建社会的农民，经常承担了超出自己能力所及的赋役负担，宁愿自己吃糠咽菜，也不愿起来反抗这种掠夺。他们最后所以起来反抗，是物极必反的结果。逆来顺受的心理，常使他们安分守己的能力达到了极限，这时才可能转化为暴力的反抗。正因为这种暴力反抗是安分守己达到极限时转化的，它已积累了很大的潜力，所以反抗一开始就象火山爆发一样，具有很大的冲击力，很快就能发展成具有相当规模的农民战争。暴力反抗正是安分守己的一种极化现象，而不是一种传统的表现，只是由于长期安分守己积聚了很大的潜力，反抗一触发就会把这种积聚力释放出来，所以才有强大的反抗力量。
    如秦始皇统一全国后，为了实现其好大喜功的愿望，征调大量的人力和物力，进行了国防和宫廷的建设、服役人数达二三百万人，约占全国青壮年劳动力的三分之一以上，严重地破坏了生产结构，造成了“男子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政”①的局面。但是百姓还是忍耐着，他们按着规定去远方服役，去送死，有人虽然不堪虐待，逃亡了，大部分人还是安分守己地去服役，直到葬身异乡。在秦暴政下，开始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暴力反抗事件。
    百姓当然并不是安于秦的这种暴政，但他们在忍受着苦难，等待着可能的变化。当陈胜、吴广等九百名去渔阳的戍卒由于遇到大雨而不能按时赶到戍地时，他们按规定都要被杀头。死亡在威胁着这九百名戍卒。陈胜和吴广决定死里求生，用起义来谋求可能的生路。他们带领九百戍卒举起了反秦的义旗，结果如星火燎原，很快在全国掀起了一个声势巨大的反秦浪潮，最后推翻了秦的统治。
    秦始皇的暴政推行了十几年，全国百姓受苦受难，怨声载道，可大家还是安分守己地忍耐着。只是到了陈胜、吴广再也不能忍耐等死的时候，他们振臂一呼，才把积蓄了十几年之久的不满情绪发泄和激发出来。这说明暴力的反抗，只是安分守己发展到极限时诱发的一种行动，它并不是一种传统，而是中国百姓太安分守己的一种激化表现。
    可是中国封建社会确实发生过大大小小数百次的农民起义，这说明中国农民并不安分守己，而是有反抗暴力的传统。但中国每一次大大小小的农民起义，大部分都是统治阶级的残暴而激发的，真正自觉组织的反抗并不多。从起义大多集中在一个封建王朝统治的没落时期，就可以说明这一点。就是个别农民自觉组织的起义，其爆发的触发点，也往往是统治阶级的直接迫害。如东汉末年的黄巾起义，其领袖张角曾借传播“太平道”为名，用十多年的时间组织起几十万信徒，但它的直接起义，还是由于叛徒的告密，部下受到官方的逮捕和迫害，为了应急而临时发动的。北宋末年洞庭湖一带的钟相、杨么起义，在起义前钟相也借传教行医为名，自觉组织了一批群众，但起义的直接触发原因，还是官府发现他私造兵器，而又有孔彦舟匪军的骚扰，被迫采取的自卫行动。
    统治阶级的暴政，打破了农民安分守己的局面，把农民推上了反抗的道路，也就是“官逼民反”，这是农民进行暴力反抗的根本原因。封建社会农民的本性是安分守己、逆来顺受的，只是由于统治阶级的残暴，才将他们推向暴力反抗之路。对农民进行暴力欺压，这是统治阶级的传统和本性，农民用暴力反抗，只是被迫采取的一种反应，一种为了求得安分守己生活的反应，一种被迫的反抗，并不是什么传统。
    中国封建社会农民战争规模大次数多的原因，在于统治阶级的暴力，统治阶级统治手段中的暴力因素，并不在农民自身的反抗和觉悟程度。中国封建社会长期实行的是中央集权制统治，将地主的一部分权力集中在各级地方政权中，因此农民与各级地方政权和官吏的矛盾，常常会压过农民与地主的矛盾，所以农民起义中有地主参加，甚至还成为起义的领袖。正是由于农民与统治政权的矛盾，常常压过与地主的矛盾，地主有时还在暗中鼓励和支持农民反对统治政权，所以统治政权和官吏的暴政，比较容易激发起农民的暴力反抗。
    由于各级统治政权和官吏，有比地主更多更大的权力，有对农民施行各种暴力的手段和工具，所以在中央集权制的统治下，农民要受地方官吏和地主的双重欺压。当这种欺压变成经常的暴力行为后，安分守己的农民再也无法按常规生活下去了，因而不得不采取暴力的反抗行动。所以中国封建社会农民起义规模大次数多的直接原因，是中央集权的暴力统治，是这种暴力统治与农民安分守己思想冲突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