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称王称帝与夷九族的冲突
    反对皇帝，在封建社会被认为是最大逆不道的罪过，要被车裂，被夷三族，五族，直到夷九族。统治阶级想用酷刑，维护自己的尊严和统治，恐吓那些胆小者。
    可是因为帝王在封建社会中，有至高无尚的权力和威望，可以有一切最舒适的享受，所以皇位仍然被一些勇敢者所梦想。当项羽看了秦始皇出巡的场面后，就产生了“彼可取而代之”②的想法；刘邦在咸阳见到秦始皇的威武仪仗，也叹息说：“嗟乎，大丈夫当如此也！”③这些勇敢者并没有被杀头和夷九族的恐吓所吓倒，他们仍然跃跃欲试，想寻找机会去夺取皇位。
    所以在中国封建社会的农民赵义中，常常是一开始就“称王称帝”，打出夺取帝位的公开招牌。
    对叛逆者夷九族的酷刑与不断地有人敢于打出“称王称帝”的旗号，这是农民战争中的一种文化冲突。他们中的胜利者，如刘邦和朱元璋确实当了皇帝，成为一个王朝的开国之君；但大多数是失败者，他们被杀了头，被夷了九族，可封建统治阶级仍然无法彻底消灭敢于“称王称帝”者。
    为什么在农民起义的历史中，绝大多数欲“称王称帝”者的结果，是一个很大的悲剧，而后来的农民起义者，仍然不畏险恶，要继续“称王称帝”，去夺取皇位呢？这不仅是一种权力和地位的诱惑，从更深的层次看，它也是一种文化的冲突，一种生与死、成功与失败文化观念的冲突。
    在中国封建社会中，固然存在着“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生死观，可是也有“视死如归”、“名重于命”的生死观存在。特别是在高层次的一部分人群中，他们更将名望和荣誉看得比生命更为重要。当具有这种思想观念的人，还处在平民百姓地位的时候，他们就会产生宁愿冒夷九族的风险，也要去争夺帝位的思想和行为。
    如东晋末年，孙泰为南方五斗米教的道首，他认为“晋祚将终”，就“收合兵众，聚货巨亿”④，准备起兵夺取帝位。他的阴谋被东晋官府发觉，因而采取先发制人的办法，诱斩了孙泰和他的六个儿子。他的侄子孙恩侥幸脱险，并没有为东晋统治者的屠杀所吓倒，而是逃到海岛，收集了数百名部下，“志欲复仇”⑤。他趁东晋统治因征发“乐属”而动荡的机会，由海岛杀向大陆，很快得到东南八郡百姓的响应，起义军发展到数十万人，孙恩认为推翻东晋的统治已没有问题，准备到建康去当皇帝。后来战斗失利，他又退入海岛，时机成熟，又再次攻入大陆。经过这样几次的反复作战，最后孙恩战败，投海自杀，他的亲信跟随其自杀的达数百人。他的妹夫卢循继续率领余部与东晋统治阶级进行斗争，战败中箭即将自杀时，他召来家属问：“我今将自杀，谁能同者？”有人回答：“雀鼠贪生，就死实人情所难。”也有人回答：“官尚当死，某岂愿生！”⑥可不管你愿不愿死，卢循自杀后，他的父亲和二个儿子以及亲属都被杀。
    可见对叛逆者夷九族的镇压办法，并不能吓倒那些勇于争夺帝位者，孙泰一家前仆后继的斗争历史，就说明了这个问题。而且这种残酷镇压反对者的方法，还会迫使反对者把斗争进行到底。因为只要与反叛者沾上点关系，不管你是否参加了反叛，都在被镇压之列，那就不能坐而等死，只有在反抗中才能求得一线生机。
    在争夺皇位的斗争中，中国自古就有“胜者王侯，败者贼”的说法。胜利者为帝为王，失败者会受到屠杀。皇帝与盗贼的区别，就是成功者与失败者的区分。胜利者当皇帝，会给自己戴上一圈神圣的光环，最美好的赞誉；而失败者被屠杀后，还要给他加上各种罪名，让后世永远讨伐。对皇位的政治竞争，这本来是政治斗争中的常事，可是在中国的封建社会，却将这种竞争极端化后，变成了评价是非的道德标准，凡胜利者的所作所为，都是正义的和道德的；而失败者的一切，都会被指责为非正义的和不道德的，他们不但应该受到血腥的镇压，还应受到后代万世的鞭挞。把政治斗争中的胜利和失败极端化，这正是中国传统文化现象中的一个特点。
    如元朝末年，群雄并起，他们在推翻元朝的统治中，都是有功劳的。可朱元璋击败群雄，推翻元朝统治，建立了明朝后，他成为胜利者，其他不与他合作的起义者都成为失败者。朱元璋当皇帝之后，就指责他原来崇信的弥勒教为妖术，声明自己不再信仰这种妖言了；他又将自己尊奉为明主的小明王韩林儿杀了，禁止明教、弥勒教的传播和活动；谴责起义领袖张士诚等人“僭称改元”，想当皇帝。朱元璋为了划清胜利者与失败者之间的界限，当皇帝后极力回避自己与龙凤政权的关系，全部销毁了有关的档案材料，以证明自己是天生的胜利者。
    其实，胜利者与失败者之间，是一个辩证的概念，他们之间是一种比较的关系，在历史上从来没有绝对的胜利者，也没有完全的失败者。刘邦与项羽争天下，刘邦虽然最后是胜利者，但如果没有项羽的功绩和失误，刘邦也不会成为胜利者；项羽虽然失败了，但他也有不少成功的经验和业绩，为刘邦的胜利创造了条件。如果没有别的起义军为朱元璋抵挡和消灭了元朝的镇压军队，他也不可能发展强大起来，最后成为胜利者。正是一系列失败者的功劳和教训，才为胜利者铺平了道路，所以不能把胜利与失败绝对化了，把它们之间看成是水火不相容的东西。
    可是胜利者称王称帝，失败者被夷九族之后，就把胜利与失败完全对立起来。对立的结果是在文化和心理结构的深处，造成了一种冲突，使人们更加羡慕胜利者，同情失败者，所以失败者虽然被夷九族，可他们在民间的神话和传说中，往往被看成是英雄和神灵的化身，秘密地受到了崇奉和赞扬。北宋方腊起义失败被杀后，在他的故乡一带流传着“水淌童家店，方腊再出现”的民谣；南宋初年钟相、杨么起义失败后，也有在华容城南“有杨么窖，开有卷旗花。么败兵散，卷旗插野，后遍地生花，如卷旗之状”⑦的传说。极力贬毁失败者的结果，反而使失败者受到更多的同情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