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47年8月印度独立， 英国在印度长达三百余年的殖民统治宣告结束。同年7月至9月，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中国人民解放军开始了对于国民党反动统治的战略进攻。蒋介石政府的彻底崩溃已成定局。在国内外急剧变化的形势下，噶厦政府组建了一个以孜本夏格巴（Tsepon W.D. Shakabpa）为首的所谓“商务代表团”，拟前往印度、中国内地和欧美一些国家，一方面进行经贸活动，一方面争取美英等国政府支持“西藏独立”。
    这个代表团于1947年11月间自拉萨启程，先在印度活动了一段时间之后，于1948年1月底到达南京。为了从事“西藏独立”的活动， 夏格巴等人使用的是噶厦政府自行印制的护照。该团在印度时就走访了英美驻印度的官员，为其英美之行作准备，但没有得到英美等国的签证。英国驻印度的高级专员告诉夏格巴等人，既然他们准备在赴英之前先到中国内地访问，可以在中国内地申请签证。但英方却在夏格巴等人所持的护照上签发了进入香港的签证。至于美国，国务院早在这个代表团到达印度之前，就指示其驻印度的大使：“本政府只能以非正式的礼节接待预定来访的西藏代表团成员，除非该代表团得到了中国政府的正式批准。假如该代表团只携带有西藏旅行证件，那就应当按照“257 表格”（通常是美国在对访美者所出示的护照不予承认时发给来访者的一种签证），而不应当按照他们的护照向他们发放签证”。〔4〕
    于是，这个代表团只好先到中国内地来。他们虽然可以利用英方的签证进入香港，却不得不用国民政府驻加尔各答领事馆为其签发的中国护照前往内地。
    抵南京后，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官员劝告夏格巴等人不要自行前往美英。并给了这个代表团一批生丝出口证（另一说为蒋介石亲自调拨了价值300万美元的丝绸和75万美元的茶叶给西藏）。〔5〕夏格巴后来也表示拟由上海经香港返印。国民政府外交部因夏格巴等人不再要求前往美英等国，于是没有再发给他们赴美英的护照，只是电告驻印大使预先布置，待该团返印后密切注视其活动。
    但是夏格巴等人却对南京政府耍了花招。离开南京之前他们就已私下获得了英国驻华大使馆签发的的赴英签证。抵香港后，又获得了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签发的赴美签证。在香港，他们卖掉了那批生丝出口证，换取了外汇，于1948年7月初离港赴美。
    多年来，英国一直试图把西藏从中国分裂出去，从未明确承认中国对于西藏的主权。因此，英国驻南京大使馆给持有噶厦政府护照的夏格巴等人签发赴英签证的做法，并未引起南京政府的惊讶。〔6〕
    但是美国则不同。近代以来，美国政府始终认为西藏是中国的一部分。美国公众舆论也是这样看待西藏的。由于在20世纪初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一个被从中国分裂出去的西藏就等于是一个落入英国势力范围的西藏，因此，美国一直不赞成英国分裂中国西藏的企图。
    早在1904年，当美国政府得知以寇松为首的英属印度政府声称中国对西藏的宗主权是“法律上的虚构”、是“政治幌子”时，即“表示强烈异议，并申明大不列颠在1876年9月13日的烟台协定、1886年7月24日的北京协定和1890年3月17日的加尔各答协定中， 与中国政府就西藏问题进行协商时，曾经三次承认中国人的主权，以后中国人从未放弃过他们的统治权”。〔7〕为此事， 美国驻英国的大使还在与当时英国负责外交事务的兰斯多恩侯爵（Lord Lansdowne）会见时，请其澄清“（英国）依然把西藏看作是中国领土的一部分”，使兰斯多恩不得不作出了肯定的答复。〔8〕辛亥革命之后，当北京政府派尹昌衡进军西藏， 行使中央政府对于西藏的主权，而英国驻华公使朱尔典（Sir John Jord-an）提出照会进行干涉时，美国再次对英国的做法提出批评。美国驻华使馆向外国在京记者表示，“美国对西藏不感兴趣。根据英中条约，认为中国不能进入西藏是没有理由的”。〔9〕抗日战争后期， 当英国为确定其西藏政策而与美国交换意见时，美国迅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在1943年5月15日的一份外交备忘录中，美国告诉英国：“就美国而言， 美国政府深知中国政府一贯坚持对西藏地方拥有宗主权和中国宪法将西藏列入中华民国版图这一事实。美国政府对此从未提过任何异议”。〔10〕
    1947年，西藏噶厦政府突然宣布成立外交局后，美国政府与之发生了直接的联系。但又采纳了美驻印度大使的建议，在与拉萨的通信中，均写给“外交局（Foreign Bureau）”，而不是按照西藏人的说法，写给“外交部（Foreign Office）”。“这表明，美国官方认为拉萨的办事机构仅仅是中国外交部的一个组成部分，并不代表一个独立的国家”。〔11〕由此可见，美国不支持、不承认西藏独立的立场和态度，至那时为止是一贯的。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美国已成为资本主义世界的霸主。1947-1948年时，又是蒋介石在中国打内战的后台。美国对西藏的态度是否发生了变化，南京国民政府是很在意的。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给夏格巴一行签发赴美签证一事，当然地引起南京政府的极大关注。南京政府外交部表示，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在未事先征询中国政府意见的情况下，即行签证西藏当局自发证件，不仅违反国际通例，而且有损于中国对西藏的主权。1948年7月12日， 外交部次长叶公超向美国驻华大使馆就此事提出口头声明与质询：1，西藏当局对外无办理外交之权， 其所发旅行证件，不能代表中国护照；2，夏格巴等在美无权与美政府洽商事件； 美驻香港总领事于发给夏格巴等入境签证前，何以并未通知我驻香港郭特派员？3，美国政府对于西藏素以承认中国之主权为原则。 此次接受西藏地方当局所发证件，中国政府颇为诧异。如此非美政府驻香港总领事私人之错误，是否为美政府变更其对西藏态度之表示？此点盼美政府予以说明。
    美国驻华大使馆当即表示，美国向来承认中国在西藏之主权，并无变更立场之意，并答应将南京政府所询各点向美国务院查明后予以答复。
    与在国内交涉的同时，外交部密电驻美大使顾维钧，指示他与美国国务院联系，查明夏格巴等人在港所获签证是否系经国务院核准发给，同时设法与已经抵美的夏格巴等人取得联系，进行劝诫，并对该团在美行动严密注意，随时报告。
    7月15日，顾维钧向美国外交部递交了一份备忘录， 内容与叶公超所提口头声明与质询基本相同：1，西藏是中华民国领土的一部分， 根据民国宪法，西藏无权和外国政府进行外交谈判，其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要受中国中央政府的指导和批准。2， 以夏格巴为首的西藏贸易代表团成员所持的旅行证件，不能代替中国政府为出国旅行签发的必要的护照。美国驻香港总领事签证于这些异乎寻常的旅行证件，事先并未通知或磋商于代表外交部的中国驻香港的外交特派员，是一项出乎意料之事。估计他这样做也未曾事先向其政府请示。3， 夏格巴和该代表团的其他成员无权和美国政府发生直接关系，但中国大使馆将乐于为他们访问的目的即为了贸易利益的目的，提供便利。4， 美国政府一向承认中华民国的领土主权。因此，中国政府相信，美国（驻香港）总领事为西藏贸易代表团签发旅行证件以代替中国政府的正式护照是一种疏忽，而不是有意违反美国政府尊重中华民国领土完整的传统政策。〔12〕
    随后，顾维钧又为此事面见美国务卿马歇尔。马歇尔向顾维钧保证，“美对西藏，拟完全尊重中国意见办理”。〔13〕后来由于国民政府态度坚决，美国政府在接待该团的问题上，确实尊重了中方的意见。在西藏代表团会见美国总统杜鲁门的问题上，顾维钧坚持要代为提出申请，安排谒见，并陪同其前往白宫。在夏格巴拒绝了顾维钧的陪同之后，杜鲁门最终没有接见他们。夏格巴在美国为西藏独立而奔走游说未获任何结果。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为夏格巴一行赴美签证一事所引起的风波，遂告平息。
    这件事虽已过去了多年，但至今仍然留下了一些疑团。例如，此项签证究竟是美国驻香港总领事擅自签发的，还是在征得美国国务院主管部门批准后签发的？当顾维钧问及此事时，美方的主管官员巴特沃思并未予以明确答复，推说需要查阅卷宗。但当时他就告诉顾维钧，“驻香港美国总领事并未于夏格巴等所持旅行证件上签证，仅于另一普通纸上签注可入美境，此项签注并无损害中国对西藏主权之意”。马歇尔还为此指示美国驻华大使，可以向中国外交部次长指出，“当签证申请者不能出示有效的护照或某个国家所签发的护照不被美国承认时，通常就在签证申请表格上签字核准”。后来美国务院又曾向顾维钧解释，称此事系美驻香港总领事对发给签证规定的误解，“因此不必过于认真”。但是据夏格巴本人提供的照片，此项签证分明是直接签在了夏格巴所持西藏当局擅自印发的护照上。〔14〕
    十分明显，美国政府此时是准备在西藏问题上做手脚的，绝非如其所说“没有任何侵犯中国对西藏主权的打算”。〔15〕如果这是美国在西藏问题上对于南京政府态度的一次试探，那么，选择香港作为发给夏格巴等人签证的地点，无疑是再合适不过了。夏格巴等人蓄意前往美英进行西藏独立的活动，是绝不肯改持中华民国的护照的。而如果美国与英国一样在南京就由其驻华大使馆发给夏格巴等人入美签证，则无异于公开背离自己数十年来承认中国在西藏主权的传统政策，站到了英国人一边，也未免太不顾及南京政府的面子了。在香港由其总领事馆签发签证，则留下了充分的回旋余地。而给夏格巴出主意，让其赴港申请签证，并向美国国务院提出此项建议的，正是当时的美国驻华大使司徒雷登。〔16〕
    实际上，当着南京政府在全中国的统治行将覆灭之际，美国确曾考虑过改变其对西藏的立场。1949年1月8日，美驻印度大使享德森致电国务院，要求改变以前承认中国对西藏拥有主权的立场，积极考虑支持西藏独立，以适应美国在东南亚遏制中国共产党的需要。〔17〕而这一要求的提出，距夏格巴等人的欧美之行，不过是半年时间。在这样的背景下，美国驻香港总领事馆给夏格巴一行签发赴美签证，显然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新中国建立前夕，美国人劳尔·托玛斯父子（Lowell Thom-as & Lowell Thomas, Jr.）又以“无线电评论员”的名义，于1949年8月前往拉萨活动，两个月后才返回美国。他们此行的目的，除了鼓动噶厦政府以武力抵御“共产党的侵略”之外，还要把“一个独立的西藏的观念，带给长期以来一直被告知西藏是中国遥远的一部分，英国帝国主义的贪婪目光在盯着中国的这一部分的美国公众。”〔18〕尽管劳尔·托玛斯父子并无官方身份，但其拉萨之行却显然得到了美国驻印度大使享德森和夏格巴等人的协助。据当时南京政府驻英美使馆人员的分析，“美政府所以对西藏表示好感，盖欲利用西藏为将来对苏联之空军基地”〔19〕1948-1949年时，英美帝国主义均已看出，蒋介石政权的垮台和中国共产党人在中国的胜利，仅仅是时间问题了。若想不让西藏落入中共手中，在冷战中多一张牌打，鼓动西藏独立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在新中国成立前后，美国政府甚至曾打算直接提供大量武器支持西藏独立。但是经过通盘考虑，后来还是放弃了这种打算。美国驻印度大使馆的一名一等秘书在解释美国政府采取这一态度的原因时说，“美国的观点是，尽管在一年前或许可以在这方面做些什么，但现在向西藏提供任何武器都已为时过晚了。此时承认西藏独立，对中国的民族主义政府（按指国民党政府）来说是不礼貌的，而对中国的共产党人来说则是刺激性的。”〔20〕当时促使美国不支持西藏独立的原因还有，英国和印度都对向西藏提供大量武器采取了观望的态度。尤其是奉行不结盟政策的印度，不肯把自己绑在美国冷战的战车上，协助美国向西藏运送武器，公开支持西藏独立。另外，美国政府也多少抱有一种幻想：如果不公开支持西藏独立，不过分刺激中共，人民解放军也许会推迟进军西藏的军事行动。
    但是，毛泽东“进军西藏宜早不宜迟”的指示和中国人民解放军迅速进军西藏的军事行动，使得帝国主义的这一幻想破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