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在维护中国之所以为中国的学术神经之时,近代国学的倡导、研究者并非一味固守旧轨。梁启超讲得很清楚:“近顷悲观者流,见新学小生之吐弃国学,惧国学之从此而消灭,吾不此之惧也。但使外学之输入者果昌,则其间接之影响,必使吾国学别添活气,吾敢断言也。但今日欲使外学之真精神普及于祖国,则当转输之任者,必邃于国学,然后能收其效。以严氏与其他留学欧美之学童相比较,其明效大验矣。此吾所以汲汲欲以国学为我青年劝也。”(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新民丛报》第22号(1902年12月14日)。)黄遵宪不赞成办《国学报》,是认为中国病在尊大固蔽,须先大开门户,容纳新学,“俟新学盛行,以中国固有之学,互相比较,互相竞争,而旧学之真精神乃愈出,真道理乃益明,届时而发挥之,彼新学者或弃或取,或招或拒,或调和或并行,固在我不在人也”。主张“略迟数年再为之”(注:《梁启超年谱长编》,第292-293页。)。国粹派谈到国粹与欧化的关系时,也刻意强调:“夫欧化者,固吾人所祷祠以求者也。然返观吾国,则西法之入中国将三十年,而卒莫收其效,且更敝焉。毋亦其层累曲折之故,有所未莹者乎。”“一言之蔽之,国粹也者,助欧化而愈彰,非敌欧化以自防”(注:许守微:《论国粹无阻于欧化》,《国粹学报》第1年第7期。)。“是故本我国之所有而适宜焉者国粹也,取外国之宜于我国而足以行焉者亦国粹也。”(注:顺德黄纯熙撰《国粹保存主义》,《政艺通报》第21期(壬寅)。)《国粹学报》在略例中特别规定:“本报于泰西学术,其有新理精识足以证明中学者,皆从阐发。阅者因此可通西国各种科学。”此态度为大多数国学倡导者研究者不同程度地信奉。激进如胡适,在《国学季刊》发刊词中坦言:“我们现在治国学,必须要打破闭关孤立的态度,要存比较研究的虚心。第一,方法上,西洋学者研究古学的方法早已影响日本的学术界了,而我们还在冥行索途的时期。我们此时正应该虚心采用他们的科学的方法,补救我们没有条理系统的习惯。第二,材料上,欧美日本学术界有无数的成绩可以供我们的参考,比较,可以给我们开无数新法门,可以给我们添无数借鉴的镜子。学术的大仇敌是孤陋寡闻;孤陋寡闻的唯一良药是博采参考比较的材料。”保守如廖平,也不绝对排斥西学,时有比附之举,以显其心中西学的影子在,其弟子李俊卿说:“时当海禁初开,欧美学术之移入中土者,疏浅且薄,不足以副先生之采获。先生虽乐资之为说,而终不能于先生之学有所俾。使先生之生晚二十年,获时代之助予,将更精实绝伦也。”(注:蒙文通:《廖季平先生传》,廖幼平编《廖季平年谱》,巴蜀书社1985年版。)更多的人虽不一定明确表态,实际研究中很少不取法借鉴西学者。 国学倡导者的出发点最初不在研究而在保存,以求养成国民的爱国心,所以强调抱残守缺,政治或文化关怀明显高于学术追求。此后,西学的精密系统日益影响其学术兴趣。国学保存会每月开讲习会,商量旧学,相互切磋,并请刘师培担任正讲师。与守旧学者不同,国学倡导者大都从事新式文教事业,从私人书院式传习转向凭借近代大众传媒。而对这一舶来品版面的模仿,很容易引起固有学术表述形式的改变。从传统札记变为近代学术的标志--论文,以《国粹学报》为最早(注:《一个对比》,《贺昌群史学论著选》,第534页。)。该报从第5年起,政论性社说明显减少,而以学术著作为替代。第6年更取消社说,代以纯学术的通论。国学保存会还准备开设国粹学堂,因经费不足而罢。但所拟定的学科预算,清楚显示出近代国学的内涵与旧学大相径庭。其学制为三年,科目包括经学、文字学、伦理学、心性学、哲学、宗教学、政法学、实业学、社会学、史学、典制学、考古学、地舆学、历数学、博物学、文章学、音乐、图画、书法、翻译、武事等(注:《国粹学报》第3年第1期。),至少形式上与旧学分科截然不同,采用了西学的分类法。 国学保存会对后来的国学研究影响极大,或者说,它显示了近代国学研究共同路向的基调。从清末到民初,有章太炎开办于东京的国学讲习会、国学振兴社,章氏弟子马裕藻等人发起的北京、杭州国学会,谢无量、廖平、刘师培、宋育仁等人执掌的成都国学馆(后改名国学学校、国学专门学校),罗振玉、王国维的《国学丛刊》(1911年北京、1914年日本),唐文治的无锡国学专修馆,吴仲、沈宗畸等人的《国学萃编》(1908年北京),陈尔锡、吕学沅等人的国学扶危社及《国学》杂志(1914年东京、北京),倪羲抱等人的国学昌明社与《国学杂志》(1915年上海),南社姚光等人的《国学丛选》。统治者方面,张之洞等亦主张保存国粹,倡设各省存古学堂及古学院,还有人奏请设立国学专门学堂(注:赵炳麟:《谏院奏事录·请立国学专门疏》,《赵柏岩集》卷一,第30-31页。沈云龙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31辑。)。这一时期的国学,从主张、章程、科目看,抱残守缺的一面更为凸显,但也吸收西学。东京国学讲习会宣称:“真新学者,未有不能与国学相挈合者也。”(注:《国学讲习会序》,《民报》第7号。)王国维更直接反对言学者有新旧中西之争,“正告天下曰:学无新旧也,无中西也”,指争论者为不学或不知学之徒。他认为:“世界学问,不出科学、史学、文学,故中国之学,西国类皆有之,西国之学,我国亦类皆有之,所异者广狭疏密耳。”“中国今日实无学之患,而非中学西学偏重之患……中西二学盛则俱盛,衰则俱衰,风气既开,互相推动。且居今日之世,讲今日之学,未有西学不兴而中学能兴者,亦未有中学不兴而西学能兴者……虑二者之不能并立者,真不知世间有学问事者矣。”(注:《〈国学丛刊〉序》,《观堂集林·别集》。)官方倡导,虽被斥为“挟其左右学界之力,欲阻吾民图新之先机,以是为束缚豪杰之具辞”(注:许之衡:《读〈国粹学报〉感言》,《政艺通报》乙巳十一号。),而且张之洞确有重守成轻研究之意(注:章太炎《自述学术次第》谓:戊戌“张尝言:‘国学渊微,三百年发明已备,后生但当蒙业,不须更事高深。’”),但以国学为专门,本身就是对西学影响的回应。一些青年如顾颉刚;显然为此吸引,决心编撰《国学志》。 20-30年代前期,是国学研究的鼎盛期。由于在新文化运动中暴得大名的胡适等人提倡整理国故,使得国学研究成为时尚。国学教育和研究机构竞相设立,不仅青年后学踊跃投考,还引起社会的广泛关注;专门杂志和出版社纷纷出台,一些报刊则特辟国学专栏,以论文、专著、教科书和丛书的形式发表了大量国学论著;既有的国学倡导者仍继续鼓吹,一批少壮新进之士又加入行列;标榜国学的学术性结社明显增多;响应者除集中于京沪外,还扩展到西北、东北、闽粤及香港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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