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赌博,人们总不免将其与市井中人、帮会无赖、商贾政客连在一起,很少想到清雅狷介的士大夫也会涉足赌界,甚至沉湎其中的。的确有不少文化人以卫道者自居认赌博为不耻,“考之于道艺,则非孔氏之门也;以变诈为务,则非忠信之事;以劫杀为名,则非仁者之意也。”(注:[魏]韦曜:《博弈论》。)因之“圣人不学,学者不览。”(注:[唐]李翰:《通典序》。)但殊不知文人们也并非桃园之人,方外逋客。士大夫中间以云博、格塞、棋弈为雅尚者不少,如果碰到责难或者有心理不平衡之时,就会搬出孔圣人“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平己”(注:《论语·阳货》。)的箴言,或防人之口,或聊以自慰。于是,千百年来文人们参赌聚赌之事代有发生,不绝如缕。 传统士大夫参赌聚赌原因,除了普通人性因素以及文人们特有的“雅尚”外,似乎都与社会变动相关,在社会剧烈动荡的特殊时期,士子们参赌成风自然有特殊的内涵,对于他们来说,赌博或者是一种对于名教束缚的抗争与发泄;或者是一种对于社会变动、英雄末世的彷徨与无奈;或者干脆就是一种嗜好,一种中国传统士大夫于案牍劳形之余特有的消遣方式……传统士大夫与赌博的关系格局对于近代知识分子有所影响。晚清以至民国的不少文化人介入赌博,在心理、态度、行为方式诸方面都与他们的前辈差别不大。但这并不等于社会与时代的变化没有对此施加任何影响,相反在某些参赌的近代知识分子身上所折射的时代特色还相当明显。如同是因消解苦闷而陷入赌博的泥沼,但其苦闷的内涵却与传统士大夫有所不同,因为消遣而作方城之戏,但消遣时的心态、意趣竟与旧时文人大相异趣……先说晚清的两个例子。 龚自珍是近代杰出的启蒙思想家,其学问道术、操行节守历来为世人称道。但此公却也有竹林之好,而且是赌场上一常败将军。据记载: 龚定庵嗜博,尤喜摇摊。尝于帐顶绘先天象卦,推究门道生死,自以为极精,而所博必负。 时杭州盐商家,每有宴会,名士巨贾毕集,酒阑,辄于屋后花园作樗蒲戏。有王某者,是日适后至,见龚独自拂水弄花,昂首观行云,有萧然出尘之概。王趋语云:“想君厌嚣,乃独至此,君真雅人深致哉!”龚笑曰:“陶靖节种菊看山,岂其本意,特无可奈何,始放情山水,以抒其忧郁耳。故其所作诗文愈旷达,实为愈不能志情于世情之征,亦犹余今日之拂水弄花,无以异也。”语此,复云:“今日宝路,吾本计算无讹,适以资罄,遂使英雄无用武之地,惜无豪杰之士假我金钱耳。”王本倾慕其文名者,乃解囊赠之。偕入局,每战辄北,不三五次,资复全没。龚甚怒,遂狂步出门去。(注:《清稗类钞·赌博》。)从上述文字可见,龚自珍对赌博是极认真的,每赌之前,都要精密推算一番。但其赌运与他的人生命运及时运、国运一样,极为不佳,可谓命乖运蹇、常输不胜。象定庵先生这样一位志行高远“萧萧然有出尘之概”的人为何会对赌博迷恋至此?这恐怕既非为了一博钱财,也不是官运亨通、志得意满后的潇洒和消遣,极有可能如他自己所暗示的与“抒其忧郁”有关。考之龚的身世及诗文,我们即可发现其言不虚。定庵先生的“忧郁”,既有类似于传统士大夫对怀才不遇,屡试不第个人遭际的不满,但更主要还是近代知识阶层对民族危机和社会更迭的一种忧患意识。在其诗文中就充斥着“幽恨满词笺”,“日之将夕、悲风骤至”之类的词句。他虽然曾经勾画过未来社会的蓝图,曾经提出过御敌防边的良策,也寄希望于“山中之民”起来推翻旧的社会,但都只是纸上议论,现实并没有按照他的议论而有所改变。于是只有忧郁,只有苦闷,只有沉湎于博场,去解脱,去沉醉。然而,定庵先生不是陶渊明,也不是谢安、李白、韩退之,其性情并不恬淡,手头也不阔绰,因此不能把输赢淡然处之,一旦赌输,便更加重其郁闷与不快。 与龚自珍相反,另一位文人赵菁衫倒是赌运亨通,常胜不负。《清稗类钞》载云: 赵菁衫观察清才硕学,为道、咸一代文宗。而嗜博成癖,术亦绝精,常胜不负,人至莫敢与角,则贷钱与之,负则再假,不责偿也。一日不博,若荷重负,自幼已然。太夫人忧之,恐将败行荡产,以孤幼,未忍峻责。或进曰:“若博而不废读,无妨纵之。久之术精,何患便毁家。设术疏而好笃,则为患烈矣。”因听其说,遂得博,读益愤,少年掇高第,产亦得无恙。自言博之道,通乎《诗》、《书》,其要义则在大《易》“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二语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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