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重商主义与重工主义 从传统的农本主义转向近代重商主义、重工主义,是一大历史性的进步。从19世纪下半叶出现的“洋务运动”,郑观应的“商战”,张謇的“实业救国”,等等,真是人材辈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提出了许多可贵的富民强国的主张。从经济学的角度,我把它们分为两大类:国家资本主义与私人资本主义。 (一)国家资本主义 19世纪中叶清朝一批有见识的官僚,以积极主张并参与创办“洋务”而形成一个特殊派别--“洋务派”。他们的基本纲领是发展国家资本主义,以振兴国家,实现“自强、求富”之目标。 从1860年(咸丰十年)到1894年(光绪二十年),这35年在中国近代史上是一个引人注目的特殊时期--“洋务运动”时期。以奕訢、曾国藩、左宗棠、李鸿章、张之洞为代表的洋务派,在内忧外患的逼迫下,提出“自强”和“求富”的纲领,推行新政,建立近代工业。据牟安世著《洋务运动》〔6〕一书分析,洋务运动讲的“求富”包括这样一些内容: 第一,求富在于振兴商务,借以“稍分洋商之利”。李鸿章在创办轮船招商局时曾说:“欲自强必先裕饷,欲浚饷源,莫如振兴商务”〔7〕。 第二,求富在于开办企业。1876年李鸿章在给山东巡抚丁宝桢的信中说:“中国积弱,由于患贫。西洋方千里数百之国,岁人财赋动以数万万计,无非取资于煤、铁、五金之矿,铁路、电报、信局、丁口之税 。酌度时势,若不早图变计,择其至要者,逐渐仿行,以贫交富,以弱敌强,未有不终受其敝者。”〔8〕 第三,洋务派试图通过经济垄断,以达求富之目的。初期只准官办企业,不准民办企业。例如,洋务运动第一阶段创办的江南制造总局(1865年)、金陵机器局(1865年)、福州船政局(1866年)、天津机器局(1867年),都是官办企业。即使后来建立的“官督商办”或“官商合办”企业,也是置于衙门的严格控制之下。再如,李鸿章创办轮船招商局后,1882年上海商人叶应忠也曾申请设立轮船公司,遭李拒绝。结果,此后20年,中国始终未能出现第二家轮船公司。 总之,洋务派发展国家资本主义,创立官办企业,虽然社会成本太高,收效远远低于预望值,但不能说是完全失败,他们终究把先进的机器生产方式引进了中国,打破了几千年的农业社会的旧秩序,推动了中国向近代工商社会过渡。 (二)私人资本主义 同洋务派相对立的,是一批能人智士鼓吹“以商立国”〔9〕,其代表人物有王韬、容闳、薛福成、马建忠、郑观应等。他们信奉西欧的重商主义,认为“商富即国富”〔10〕,西方国家“若英、若美、若法、若俄、若德、若英属之印度,无不以通商致富”〔11〕,“英之国计民生全恃乎商,高其利悉出自航海”〔12〕,故应学习西方“恃商为国本”〔13〕。 郑观应(1842~1921年)是“以商立国”的代表人物,他经营近代工商业、参与社会实践活动长达65年之久,丰富的阅历使郑观应既不同于书生之见、纸上谈兵,又不同于官商高高在上、言不及义,兼具理论家和实业家的双重品格。郑观应可谓是中国重商主义代表人物,其主要观点、主张如下: (1)郑观应极力反对农本主义的老传统,鼓吹“以商立国”。他用发展的历史观评论了“中国以农立国”,指出:“古之时,小民各自安生业,老死不相往来,故粟、布交易而止矣。今也不然,各国并兼,各图利己,借商以强国,借兵以卫商。其订盟立约,聘同向往来,皆为通商而设。”他批判了商为四业之末的老观念,举出当时最强大的英国为例:“英之君臣又以商务开疆拓士,辟美洲,占印度,据缅甸,通中国,皆商人为之先导。彼不患我之练兵讲武,特患我之夺其利权。凡致力于商务者,在所必争,可知欲制西人以自强,莫如振兴商业,安得谓商务为末务哉?”〔14〕 (2)郑观应洞察世情,列举了许多国家“以商富国”、“国富而国强”的成功经验。郑观应综述泰西各国成功之道:“盖西人尚富强最重通商,其君、相惟恐他人夺其利益,特设商部大臣以提挈纲领。远方异域恐耳目之不周,鉴察之不及,则往往以领事,卫之以兵轮。凡物产之丰歉,出入之多寡,销数之畅滞,月有稽,岁有考。虑其不专,则设学堂以启牖之;恐其不奋,则设金牌以鼓励之。商力或有不足,则多出国帑倡导之;商本或虑过重,则轻出口说税植之。立法定制必详必备,在内无不尽心讲习,在外无不百计维持。”〔15〕 (3)郑观应强调“能富而后能强”,并提出“心战”胜于“形战”的观点。他说:“可知非富不能图强,非强不能保富,富与强实相维系也。然富出于商,商出于士、农、工三者之力,所以泰西各国以商富国,以兵卫商,不独以兵为战,且以商为战,且兵战之时短其祸显,商战之时长其祸大。”〔16〕 郑观应批评:“惟中国不重商务,而士、农、工、商又各自为谋,虽屡为外人所欺,尚不知富强之术。……我国欲安内攘外,亟欲练兵将、制船炮,备有形之战以治其标;讲求泰西士、农、工、商之学,裕无形之战以固其本。”〔17〕显然,郑观应是建议学习资本主义制度,从根本上解决国弱民穷的问题。 (4)郑观应反对政府包办商务,主张发展私人资本主义。他认为:“故欲整顿商务。必先俯顺商情,不强其所难而就其所易,不强以苦而从其所乐,而后能推行尽利。凡通商口岸,内省腹地,其应兴铁路、轮舟、开矿、种植、纺织、制造之处,一体准民间开设,无所禁止。或集股,或自办,悉听其便。全以商贾之道行之,绝不拘以官场体统。”〔18〕 (5)郑观应是中国近代少有的懂得市场经济的行家,他对公司制甚为了解,向国人介绍“公司分为二等:一曰有限公司,一曰无限公司。”“近来则大半皆有限公司矣。后开之定例,系为有限公司而设,撮其大要厥有四端:一曰创立公司暨禀官注册之例,二曰利收股票资本暨与股人名分之例,三曰总理公司事务之例,四曰公司歇业之例。”〔19〕他认为:“英国颁行公司定例甚善,我国亟宣通饬仿行,以杜奸商舞弊也。”〔20〕 从上述情况可见,郑观应可谓中国近代史上一位杰出的重商主义者,对于重商主义,需要作一点说明:它并非只重视商业,并非像计划经济派指责的“重流通,轻生产”;而是把开拓市场特别是海外市场放在首位。郑观应是从当时中国进出口贸易巨额逆差谈“商战”的。他指出:“总计彼我出入,合中国之所得尚未能敌其鸦片、洋布二宗,其他百孔千疮,数千余万金之亏耗胥归无着,何怪乎中国之日惫哉。”〔21〕他在《盛世危言》自序中全面论述了关于发展市场经济的主张;在《商战五》一文中,他更明确表达了发展工业的意见。他说:“国家欲振兴商务,必先通格致,精制造;欲本国有通格致、精制造之人,必先设立机器、技艺、格致学院以育人材。”他主张建立机器制造业:“人但知购办机器,可得机器之用;不知能自造机器,则始得机器无穷之妙用也。宜设专厂制造机器,择现在已经用过之各机器,先行仿造;然后向外洋购置各种未经购用之机器,一一仿外洋之利,则中国之利自不至外溢矣!各种机器自能制造,则各种货物亦自能制造,”〔22〕这样,才有经济独立,不致受制于外洋。 “实业救国”的倡导者和实践者张謇(1853~1926年),是和郑观应同时代的人物,都是积极主张发展工商业,以富民强国。如果说郑观应强调“商战”的话,那末,张謇则是中国的“重工主义”者。 张謇长期过着应试、当幕僚的生活,年过40才考中状元(1894年)。次年甲午战争爆发,这位状元公毅然弃政从事士大夫鄙视的工商业,真是惊世骇俗之举。他鲜明地提出了“实业救国”的主张,他从筹办南通大生纱厂始,陆续兴办了数十个企业。张謇堪称中国近代第一实业家。其“实业救国”包含以下几点重要内容: 第一,张謇认为经济才是根本,“譬之树然,教育犹花,海陆军犹果也,而其根则在实业。若鹜其花与果之灿烂甘美而忘其本,不知花与果将何附而何自生”〔23〕。这是针对当时流行的“海陆军救国”、“教育救国”等主张的批评。他强调“因非富不强,富非实业不能”;“救贫之法惟实业,致富之法亦惟实业。”〔24〕 第二,张謇是一位坚决的重工主义者。他说:“实业者,西人赅农、工、商之名,义兼本末。较中国汉以后儒者重农抑商之说为完善。”〔25〕他认为:“世人皆言外洋以商务立国,此皮毛之论也。不知富民强国之本实在于工。讲格致,通化学,用机器,精制造,化粗为精,化少为多,化贱为贵,而后商贾有懋迁之资,有倍徙之利。”〔26〕“工苟不兴,国终无不贫之期,民永无不困之望”〔27〕。他很重视采用新工艺、新技术,认为“能于工艺一端,蒸蒸日上,何至于有忧贫之事哉。此则养民之大经,富国之妙术”〔28〕。 第三,张謇鼓吹“棉铁主义”,这是符合中国国情的产业政策。他根据光绪、宣统两朝的《海关贸易册》指出:“进口货之多,估较价格,棉纺织物曾达二万万两以外,次则钢铁,他货物无能及者。是以謇于南洋劝业会时,即发表中国现时实业需用棉铁政策之说。”〔29〕又说:“国人但知赔款为大漏卮,不知进出口货价相抵,每年输出,以棉货一项论,已二万一千余万两,铁已八千余万两,暗中剥削,较赔款尤甚。若不能设法,即不亡国,也要穷死。”〔30〕的确,三万万两白银的年进出口贸易逆差,是当时国力难以承受的。“棉铁主义”的产业政策既可以解决对外贸易逆差问题,更为重要的是切合时宜的工业化路线。正如张謇分析的:“实业不能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举全世界所有实业之名,一时并举,则须究今日如何致穷,他日如何致富之业。”〔31〕西方第一次工业化是从轻工业(以纺织工业为主)开始的;后来苏联反其道而行之,实行“优先发展重工业的社会主义工业化路线”。张謇高明之处在于没有照抄照搬洋人的办法,而是实行符合国情及19世纪末世界潮流的轻重工业并举的“棉铁政策”。 第四,张謇善于利用多年从政所形成的社会关系,力争官方支持,发展民间资本。例如,张謇同两江总督兼南洋大臣张之洞的特殊关系,对于他投身实业、创办大生纱厂起了重要的作用。虽然张謇在1904年曾被清政府任命为商部头等顾问官,1912年出任中华民国南京临时政府实业部总长。但是,他跟洋务派的官僚截然不同,他一贯主张发展民间资本,并且以他为首在中国东南沿海地区形成了一个民族资本集团--大生资本集团。此外,以大生为核心还办了大小企业34个,涉及冶铁、机器、日用品、食品、银行、交通、服务行等,原始资本约为600万两白银。在苏北沿海各地,他还办了20个盐垦公司,估计资本为1600余万元。据日本人驹井德三在1922年调查估计,大生集团的资本总额约为3300多万元〔32〕。张謇,真不愧为中国近代史上第一实业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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