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入宋以后,儒佛关系的演变也是一个历史过程。宋初不少儒者,固守传统思想,对佛教十分抵触。孙复著《儒辱》,指出:“佛老之徒,横乎中国,彼以死生、祸福、虚无、报应为事,千万其端,给我生民,绝灭仁义以塞天下之耳,屏弃礼乐以涂天下之目……”。石介等也持类似的观点。他们均以攻击异质文化自居,攘佛的态势则与韩愈大体相同。 但是也有一批儒者,主张对佛教取分析态度。代表人物是欧阳修,他撰《本论》,认为佛教得以传播,在于它有“为善之说”,于是提出了“修其本以胜之”的口号。他说:“今尧舜三代之政,其说尚传,其具皆在,诚能讲而修之,行之以勤而浸以渐,而佛无所施矣。” “修其本以胜之”是一种战略选择。它内涵着如下内容:正视佛“本”与儒“本”;认识佛本与儒本的内在联系;通过弘扬光大儒本以达到战胜佛本的目的。可以这样说,自宋代中期后,儒家崇儒排佛的认识和实践正是沿着这条战略路线前进的。 “修其本以胜之”的贯彻过程,就是宋儒认真学习佛教典籍的过程。有的论著指出北宋庆历后,儒学群体中掀起了一股“竞读佛学的热潮”。这个立论是有事实根据的。欧阳修自不必说,李觏、曾巩、王安石、苏轼、程颢、程颐、张载等人也不例外。王学如此,关学、洛学、蜀学也莫不如此。比如,程颐为其兄颢撰《明道先生行状》,就说:“先生为学……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者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又如,吕大临替张载撰《横渠先生行状》,说载读《中庸》,“虽爱之,犹未以为足也,于是又访诸释、老之书,累年尽究其说,知无所得,反而求诸六经”。必须指出,宋儒读佛,旨在了解佛理,着力在儒佛之间建立某种理论联系。 “修其本以胜之”的过程,就是发扬经学中义理之学治学传统的过程。重视义理,即把理论思想摆在首要位置,这本是先秦儒家的治学传统,比如,在谈到《春秋》时,孔子就曾说过:“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其义则丘窃取之矣”。孔子删修《春秋》,侧重在“义”,这是明白无误的。孟子、荀子在阐发和传播儒家经典时,也是重在义理。西汉的儒家,以董仲舒为代表,继承了先秦儒家的优良传统又光大发扬之。儒家能坐上独尊的位置,也是靠了“义”和“理”。但是,自东汉以后,章句训诂之学逐渐发展,经学的生机受到窒息。唐代钦定《五经正义》后,经学进一步向教条化方向流去,明经取士闹出了许多笑话。但是,在唐代,佛教却在理论上发展了自己的教义,有了自己比较成熟又比较系统的理论体系。儒学在同佛学碰撞中,往往显得“中”气不足。于是,在唐宋之际,在排佛和维护传统思想斗争中,治经路线便向义理之学倾斜。宋代义理之学很发展,宋初三先生和北宋五子治经的理论和实践都体现了这一点。例如,张载撰有(经学理窟》一书,其中有一节叫《义理》,顾名思义是专门阐发义理的。他说:“义理之学,亦需深沉方有造,非浅易轻浮之学可得也。盖惟深则能通天下之志。只欲说得便似圣人,若此则是释氏之所谓祖师之类也。”又说:“志于道者,能自出义理,则是成器”。宋儒发展义理之学,是明道的需要,是维护传统思想的需要,也是排佛的需要。义理之学发展的结果,是传统经学进一步受到改造和充实。“修其本以胜之”的贯彻过程,又是围绕性理之学进行重点研究的过程。性理之学,是一种阐发道德性命的学说。纵观北宋性理之学的发展,存在着一个由浅入深的过程。宋初三先生罕谈性理,有时甚至摈斥。到了王安石、二苏、二程、张载这一代,风气大变,他们都是非心性义理不谈的学者,都是“尽性”的积极鼓吹者。宋儒发展性理之学,是因为过去性理之说只为佛教所独擅。天台宗三祖慧思(515-577年)著《大乘止观法门》,在解释佛学主旨时就说过:“佛名为觉,性名为心”。佛教独擅和宣扬性理,使传统经学处于被动位置。斗争的深入使宋儒发现,把性理之学推诸佛教,由佛独擅,这原是历史的误会。他们认为,性理之学,原来就是儒学所固有的,原本就是传统思想的有机组成部分。比如,《中庸》开头就说:“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基于此,他们的理论思维就有了新的升华,他们的立足点是企图说明:佛教所讲性理,并不新鲜,它们有的,我们早就有了。程颐所撰《明道先生行状》,有一段话发人深思,内云:(明道)“先生为学,自十五六时,闻汝南周茂叔论道,遂厌科举之业,慨然有求道之志,未知其要,泛滥于诸家,出入于老、释几十年,返求诸六经而后得之。明于庶物,察于人伦。知尽性至命,必本于孝悌;穷神知化,由通于礼乐。辨异端似是之非,开百代未明之惑,秦汉以下,未有臻斯理也”。这里所说“慨然有求道之志”,其实就是探求道德性命之理。 另,北宋蔡卞撰《王安石传》,内云:“自先王泽竭,国异家殊。由汉迄唐,源流浸深。宋兴,文物盛矣,然不知道德性命之理。安石奋乎百世之下,追尧舜三代,通乎昼夜阴阳所不能测而入于神。初著《杂说》数万言,世谓其言与盂轲相上下。于是天下之士始原道德之意,窥性命之端。” 我们在这里且撇下宋代性命之学究竟是谁开创的问题,我们只想说明,以道德性命之学为其讲学内容,王学洛学并无二致,他们的着眼点都是企图通过发掘弘扬儒学中的性理之学,确立自身在儒佛斗争中的优势,并在理论上实现有力的导向。 “修其本以胜之”的贯彻过程,也是提高四书之学在经学中的地位的过程。两宋以前,意识形态领域的最强音是“尊五经”;但两宋以后,尊五经便被尊四书所代替。所谓“四书”,就是《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门之学,在两宋以前,大部分并不显赫;但是,自两宋开始,情况发生了根本变化。这个变化,主要表现在如下几方面:一是著作很多;二是《大学》、《中庸》已从《礼记》中独立出来;三是兼通四门学问的学者为数不少;四是四门之学受到朝廷的高度重视。为什么这四门之学能登上大雅之堂呢?从儒佛关系的角度看,主要是因为这四门学问是儒佛关系的交叉,双方都可以在四门之学中找到共通点,或者叫做共生点。比如,佛教为善之说,就可从《孟子》中找到影子;佛教的性论也可从《中庸》中找到类似的论述。苏辙有个撰作,叫《老子解》,《序》中有一段话是这样说的:“僧道全与予谈道。予曰:子所谈者,予于儒书已得之矣。《中庸》曰:‘喜怒哀乐之宋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此非佛法如何?六祖所谓不思善、不思恶,则喜怒哀乐之未发也。盖中也者,佛性之异名;而和者,六度万行之总名也。”六祖就是惠能;佛法就是心法。苏辙认为,《中庸》跟佛法无疑是相通的。苏辙的意见,其实也就是宋儒中许多人的意见。必须指出,宋儒将佛法跟《四书》相沟通,这仅仅是手段而已。目的呢?只有一个,就是通过沟通以达到以儒融佛。而客观上,却起到了进一步抬高《四书》地位的作用。 必须指出,《四书》的思想体系是以思盂学派为主体的思想体系。《大学》其实是孟学;《中庸》其实是子思的作品。思孟学派,在战国时期的儒家学派中是属于比较保守的学派。两宋以后,思孟学派受到重视,《四书》地位受到认准,不仅仅是儒佛斗争的需要;而且也是封建社会进入后期的客观需要。这也就是关乎后期封建社会统治思想的重构问题,而儒家中的保守主义与宗教唯心主义相结合,也就成为这种理论架构的显著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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