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科场的衰落与改革
19世纪与20世纪之交的前后10年,是传统中国真正在社会结构层面开始发生深刻的、不可逆转的变化的10年,社会的剧烈变动,使一种普遍的忧虑,焦灼不安的气氛笼罩着社会上层,社会下层的多数人也感到生活不安定,前途莫测。社会的各方面都已出现一个过渡期的征兆,从而也使科举制的改革问题凸现出来。 一 在科场方面,晚清出现的新情况--列强的侵略及战争赔款、大规模的内乱、不得不向现代国家转型的努力(如练新军)等等,都大大加剧了原本就已严重的国家财政危机、以及科场“人累”、官场“人累”的状况。士人不仅在获得科名前的考试因人多拥挤而获隽甚难;在获得科名之后的任官出路也越来越窄,越来越难了。 何刚德如此描述晚清入仕之途的拥挤:“从前举人不中进士,即可截取,以知县按省分科分名次,归部轮选,当时举人何等活动!乾隆年间,以此项选缺尚欠疏通。乃加大挑一途,凡举人三科不中,准其赴挑。每挑以十二年为一次,例於会试之前,派王公大臣在内阁验看。由吏部分班带见,每班二十人之内,先剔去八人不用。俗谓之跳八仙,其余十二人,再挑三人,作为一等,带领引见,以知县分省候补,余九人作为二等归部,以教谕训导即选,行之数科。逐渐拥挤,外省知县,非一二十年,不能补缺,教职亦然。光绪以来,其拥挤更不可问,即如进士分发知县。名曰‘即用’,亦非一二十年,不能补缺,故时人有以‘即用’改为‘积用’之谑,因县缺只有一千九百,而历科所积之人才什倍於此,其势固不能不穷也。”过去举人於大挑之外,还有教习誊录议叙各途,种种疏通,无非使举人皆得由知县、教职两途入官。秀才则予以五贡升途,恩、副、岁三贡可选教职,拔贡、优贡许以朝考,亦以知县教职入官,拔贡且有小京官之希望。再说进士,进士分省之即用知县,拥挤固如前所述,主事一途,光绪年间,也非二十年不能补缺。〔1〕 另一方面,士人本身质量也愈来愈成问题,士风日趋卑下。如陈独秀回忆说:“大概是光绪二十三年七月罢,我不得不初次离开母亲,初次出门到南京乡试了。……那时到南京乡试的人,很多愿意坐民船,这并非保存国粹,而是因为坐民船可以发一笔财,船头上扯起一条写着‘奉旨江南乡试’几个大字的黄布旗,一路上的关卡,虽然明明知道船上装满着私货,也不敢前来查问”。〔2〕试期士人常聚众闹事, 当时一般市民不太敢惹他们,地方官员也因害怕耽误考试大典而尽量求息事宁人,对士人此时言行不无姑息偏袒。又钟毓龙回忆说:“不知起于何时,第三场乱号竟已成定例,至壬寅科(1902年),二场就乱了,其原因大概是三场考策论,大多数士子未尝梦见,非求救于相识之有研究者,则必曳白,二场‘五经’亦不熟。壬寅科头场史论五题,阅过《通鉴纲目》等书者,尚可成篇,至于二场策题,兼问洋务,斯时怀挟虽多,亦无从措手,故二场即乱,官员强欲整顿,又虑激成事变。他参加的癸卯(1903年)科为最后一科,所见有三事:1.头场拆魁星。即头场末封门之前,就有考生上明远楼将塑像之头拆下,抛掷以为戏;2.二场捉枪手。去年已中式之费某被怨家召人从号中曳出,后提调审讯,故意指其是冒充费某,仅伽号示众,否则须正法;3.三场许多士子偷号灯,甚至有公然提灯出者。“魁星”本为应试士子最尊重敬畏之对象,此时却已成其中一些人手中揉捏玩弄之物,足见科举之神圣已去,此正如钟毓龙所言:‘士子之无行至此,科举虽欲不废,不可得也。’”〔3〕 如此入口既堵塞,出路又狭窄,士人无行,量、质互累,科举在其最后一朝--光绪朝最后三十年的地位就不能不日趋衰落,尤其是在庚子之后。如胡思敬谈到:在社会下层非科目中人的眼里,科举的地位已远非昔日可比,“本朝最重科目,咸、同时俗尚未变,士由异途进者,乡里耻之。……江西人嫁女,必予秀才。吉安土俗,非士族妇人不敢蹑红绣丝履,否则哗然讪笑,以为越礼。新翰林乞假南归,所至鼓吹欢迎,敛财帛相赆,千里不赍粮。庐陵周氏、泰和萧氏由淮鹾起家,拥赀各数百万。新法初行,巡抚柯逢时劝令输财市义,为奏奖京堂,两家子弟皆不屑。周维藩选拔萧敷德、敷政兄弟,先后领乡荐,极力营求,一举掷数万金不惜。光绪庚子以前,予亲见者尚如此。后遇永新龙舍人于京师,询其遗俗,今不然矣,诸生焚弃笔砚,展转谋食四方,多槁死。翰林回籍措赀,俗名‘张罗’,商贾皆避匿不见。科举废,学堂兴,朝局大变,盖不独江西为然也。”〔4〕 而光绪朝最后11位状元的遭遇远不如前亦是一证。“近岁十一科殿撰陈冕早卒,黄思永由狱中赦出,久之乃还原官。赵以炯、刘福姚、骆成骧皆困踬不起。后进若刘春霖、王寿彭入进士馆,屈伏充生徒。张建勋,吴鲁稍通声气,同时简放学使,又投之吉、黑。夏同龢游学东瀛,三年毕业归,自循其发已割辫,改易西装,妻孥相对悲咤。唯张謇以经商致富,人皆艳之。”〔5 〕科举末科状元刘春霖按惯例得魁后到各地“打秋风”,连在张之洞那里也受到相当冷遇,〔6〕后于40 年代在默默无闻中死去。清末年轻士子,在新的风气影响及有见识的父兄乃至官员鼓励之下,许多人已改进新学堂,乃至出国留学而不愿再应科举,或者脚踏两只船。 以上描述展现了清末一幅科场衰落的画面,这是一个自身已经数百年流弊,又遭遇数十年西潮轮番冲击,内忧外患下的传统中国,是一个已入衰态的传统中国,而并非是处在其盛期或者常态中的传统中国。近人所耳闻目睹的旧中国正是这样一个百孔千疮的中国。它仍属于传统社会,是传统社会的最后一段,但以之概括全部传统社会的历史却显然不妥。〔7〕一百多年前,龚自珍于吴市偶得康熙三十年旧本制举之文, 忽然有感,神游于往,赋诗曰:“红日柴门一丈开,不须逾济与逾淮,家家饭熟书还熟,羡杀承平好秀才。”〔8 〕康熙年间的中国之承平景象,确非道光年间的中国所能比,而道光年间的中国之尚能相安,也远非光绪年间的中国所能比,其后则更勿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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