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历史机遇丧失百年后的反思 从第一次鸦片战争到甲午战争的50余年间,中国并不是没有发展海军并把海军搞上去的机会,然而对于这种百载难逢的历史机遇,不是交臂失之,就是没有真正抓住。及至机遇丧失之后再去追逐,业已望尘莫及了。历史是公正的,它将机遇赋予了中国,问题是中国人自己让机遇轻易地逝去。之所以会造成这样的局面,其原因非止一端,举其要者而言,大致有如下几点: 其一,由于长期闭关锁国所产生的持久消极影响,传统的“华夷之辨”观念在国人的头脑中一时很难从根本上消除,因此对学习西方资本主义先进事物存在戒心甚至抵触情绪,从而制约了海军的顺利发展。应该看到,当时中国的“师夷”是被列强侵略逼出来的,并不是自觉的。早在19世纪40年代,先进的中国人就提出了“师夷”之说,而直到60年代才开始将其付诸实施,已经耽误了20年之久。即使到60年代以后,反对“师夷”的力量还是很强大的。这些人声称:“师事夷人,可耻孰甚?”“我不可效日本覆辙”,“岂有必效敌人长技始能备御敌人之理?”〔26〕他们死抱住老皇历不放,认为引进机器万万要不得,理由是:“轮船、机器不足恃也。况中国数千年来未尝用轮船、机器,而一朝恢一朝之土宇,一代拓一代之版章。即我朝自开创以来,与西洋通商非一日,彼之轮船、机器自若也,何康熙时不准西洋轮船数只近岸,彼即俯首听命,不敢入内地一步?”〔27〕所以,“师夷”的活动每推进一步,都要排除多方面的干扰和阻力。例如,造船是如此,购买铁甲船是如此,其他发展海军的举措也无不如此。正由于此,海军的发展每前进一步都是相当困难的。 其二,清政府之创设海军,是和中国社会的近代化进程同步的,而近代化作为一次宏大的社会改革,却是一个系统的工程,并非靠某种枝节或局部的改革措施即可奏其功的。60年代初,冯桂芬提出了“鉴诸国”的主张,并对此解释说:“诸国同时并域,独能自致富强,岂非相类而易行之尤大彰明较著者?如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不更善之善者哉?”〔28〕“以中国之伦常名教为原本,辅以诸国富强之术”这句著名的话,便成为后来“中本西末”说之张本。在此后长达几30年的时间里,“中本西末”说一直成为“师夷”的指导思想。〔29〕李鸿章的认识最具代表性,他一方面认为“中国文武制度,事事远出于西人之上,独火器万不能及,……中国欲自强,则莫如学习外国利器。”〔30〕另一方面,着重强调:“经国之略,有全体,有偏端,有本有末,如病方亟,不得不治标,非谓培补修养之方即在是也。”〔31〕按照这种本末观的要求,中国的“师夷”只是引进西方资本主义的生产技术,即改善和发展生产力,绝不去触动旧的生产关系,反而要坚决维护这种生产关系及其“事事远出于西人之上”的上层建筑。这样,“师夷”的目的和实现目的的手段之间,便出现了不可调和的矛盾。而缺乏实现目的的切实手段,目的本身从一开始就注定是实现不了的。这就是为什么这次改革长期滞留在较低的水平上,始终未能进一步深化下去,较之同时开始的日本明治维新运动相差一个层次的根本原因所在。海军作为“师夷”的一项突出成果,本是一个新的军种,而其编成却基本上是湘淮军制的翻版。海军各舰队皆由驻地的封疆大吏来支配,长期未能中央化。1885年10月,海军衙门成立,试图掌握“统辖画一之权”〔32〕,终未奏效。正如一位外国海军人士指出:中国海军“有明明缺陷者,则以新法而参旧制也。”又说:“惜中枢之权势太弱,一任督抚之私顾封疆,不能联各军为一队。”〔33〕其结果,一遇战争,弊端尽露。“南北洋各守一方,水陆各具一见,致军心不能画一”;“船坞局厂皆调动不灵,且多方牵制,号令所以难行。”〔34〕欲其不败是不可能的。甲午战后有位海军将领检讨失败原因说:“既设海军,必全按西法,庶足以御外侮。西人创立海军多年,其中利弊,著书立说,无微不至。我国海军章程,与泰西不同,缘为我朝制所限,所以难而尽仿,所以难而操胜算也。”〔35〕诚哉斯言! 其三,腐败现象在海军内部滋生蔓延,严重地影响了海军的正常成长,也毁坏了海军本身。晚清海军在其创办前期还是颇有朝气的,操练抓得很紧,纪律也较严格。中法战争后,远东形势表面上趋于缓和,当权者陶醉于和平环境,曾经有过的一点忧患意识迅速消失,文恬武嬉起来。李鸿章作为北洋海军的最高统帅,也认为武夫难拘绳墨,和平时期纪律不必苛求。到90年代初,纪律“渐放渐松,将士纷纷移眷,晚间住岸者,一船有半”。新添水手也不严格训练,“皆仿绿营气习,临时招募,在岸只操洋枪,不满两月,派拨各船,不但船上部位不熟,大炮不曾见过,且看更规矩、工作号筒,丝毫不谙,所以交战之时,炮勇已伤不能顶补,只充死人之数。”实战观念淡漠了,训练也逐渐流于形式。有的海军将领指出:“我军无事之秋,多尚虚文,未尝讲求战事。在防操练,不过故事虚行。故一旦军兴,同无把握。虽执事所司,未谙款窍,临敌贻误自多。平日操演炮靶、雷靶,惟船动而靶不动,兵勇练惯,及临敌时命中自难。”原先的朝气完全消磨净尽了。世人很少知道,“致远”舰之沉原来与缺少合用的截堵水门橡皮有关,战前管带邓世昌以其“年久破烂,而不能修整”,请求更换而未成,“故该船中炮不多时,立即沉没”。配炮零件也得不到及时供应,海战时“因零件损伤,炮即停放者不少”。弹药供应问题尤为突出,或偷工减料,以次充好,或暗做手脚,以假冒真。将领们无不为之痛心疾首,气愤地说:“中国所制之弹,有大小不合炮膛者;有铁质不佳,弹面皆孔,难保其未出口不先炸者。即引信拉火,亦多有不过引者。临阵之时,一遇此等军火,则为害实非浅鲜。”〔36〕引信拉火不过引,就会使弹中敌舰而不爆炸。海战中日本军舰多艘中弹累累,甚至有被弹穿甲板而落入机器舱者,却无一艘爆炸沉没,其奥秘究竟在哪里?应该说,这不是日本海军创造了海战的奇迹,而是中国海军的腐败帮了敌人的忙。可见,一支腐败的海军是很难克敌制胜的,更不可能成为一支真正强大的海上之师。 其四,根深蒂固的虚骄心态和苟安思想,使清朝统治者目光短浅,不思进取,甘于落后,是导致海军未能真正搞上去的最根本的原因。历史进入19世纪60年代后期,远东形成了英俄对峙的局面,俄国暂时尚无力东进和南下,英国则一心维护在这个地区的既得利益,保持既定的格局而不使之改变。因此,在此后的30年内,远东形势相对稳定,这正是中国振兴和发展海军的大好时机。日本就在这个时候搞起了明治维新,并且倾其全力去发展海军。但是,清朝统治者却恰恰相反,不是居安思危,励精图治,而是粉饰太平,得过且过,以致错过了这次稍纵即逝的机遇。几十年来,列强每次从海上入侵之后,清朝统治者几乎每次都要表一番大治海军的决心,而且信誓旦旦,决心似乎十足。然而,过不了多久,决心总是被丢诸脑后了。特别是北洋海军成军后,认为声势已壮,更可以高枕无忧了。慈禧太后作为清朝的最高统治者,为满足自己的私欲,不顾国家安危,骄奢淫逸,大肆挥霍。为了享乐,她大修殿宇亭台,不仅多次举借外债,而且以“挪拨”、“划拨”、“挪垫”等名义占用海防经费,花于三海工程和颐和园工程。仅用这笔经费,起码也可再建像北洋海军这样规模的一支舰队。〔37〕当时正是海军舰炮更新换代的又一个时期,“外洋之舰日新月异,所用之炮多系新式快炮”〔38〕,而从1888年后,清政府不再添置一艘新舰,也不更新一门火炮。战前丁汝昌请求在主要战舰上安置新式快炮,仅需银60余万两,却以无款可拨而驳。可见,从根本上说,海军的由兴而衰完全是清朝统治者自毁海上长城。这一惨痛的历史教训值得后人永远认真记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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