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清一代,实行银两与制钱并行的货币制度。在市场上,二者之间没有形成真正的主币和辅币的关系。它们之间的比价主要由其金属价格和重量、成色来决定,有时也受供求关系之影响。在研究银钱比价波动问题时,我们发现有一个规律,但凡在战乱时期,但凡在自然灾害时期,流通领域通常会出现“银贱钱贵”的现象。探索这一规律的成因,对于认识清代社会经济的发展状况,很有价值,很有意义。 一、荒歉时期银价突然下跌的若干事例 在清代,伴随着重大自然灾害和战乱的发生,流通领域一般会出现“银贱钱贵”的现象。这一流通规律的发现,不仅有助于理解清代的货币运动,而且对于认识清代的社会经济结构很有帮助。这里我们先看一看荒歉年代发生的银价下跌事例。 (一)1627年(清天聪元年,明天启七年),在满族贵族控制下的东北地区出现了严重饥荒,“斗米价银八两,人有相食者。国中银两虽多,无处贸易,是以银贱,而诸物腾贵。良马一,银三百两;莽缎一,银百五十两;布匹一,银九两。盗贼繁兴,偷窃牛马,或行劫杀。”[1](卷三,天聪元年九月戊午条) 《皇清开国方略》也如是说:“(天聪元年六月)戊午,发帑赈饥。时大饥,斗米价银八两,国中银虽多,无处贸易,是以银贱,而诸物腾贵。良马一,银三百两;牛一,银百两;莽缎一,银百五十两;布一匹,银九两。盗贼繁兴,窃马牛,或行劫杀。”[2](卷十,P34) 从上述这两段史料来看,在饥荒时期,“诸物腾贵”,属于正常现象,可以理解。但“国中银两虽多,无处贸易,是以银贱”,却是一个很有趣的金融现象。 (二)1737年,巡视南城御史王文璇奏报:“近日京城内外,钱价日昂。”在他看来,京城的钱价昂贵是由钱少造成的。他说:“臣遍行访察,缘自七月以来,雨泽过多,民间乏食,争向五城米厂籴买恩发平籴官米,计八、九两月解入户部买米钱文已至二三万串,未经发出,民间转运自觉短少,更兼奸商闻有恩旨借给兵饷,居奇囤积,希图重利,奸牙串通,高抬时价,以致日渐昂贵。”[3]王文璇知其一不知其二,钱商囤积居奇是假象。真实的原因在于,在自然灾害的袭击下,由于商品供应突然断绝,日常小额贸易发生严重问题,在这一领域作为媒介的制钱无法迅速完成周转,流通频率随之发生问题,一下子紧张起来。市场上之所以产生制钱缺乏的现象,这是关键的问题。至于钱商囤积居奇,有意抬高市价,那也是他们利用了制钱供应紧张的局面,无非是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而已。 (三)1749年(乾隆十四年),漕运总督瑚宝认为,长期以来各省“银贱钱贵”,主要是民间制钱数量太少造成的,而制钱之所以减少则是奸徒毁钱的结果。“欲杜盗销之源,必杜毁钱之利”。为此,他建议:“请仿照以一当二之法,将钱文铸重一钱六分,并于钱文内铸明二厘字样,则每钱百文止重一斤,毁之仅值银二钱,不惟无利,而反折钱四十文。”[4](卷三四一,乾隆十四年五月戊辰条)这种把铜钱作为辅币,其价值与银两直接挂钩的主张,已经接近于西方银本位制思想,在货币史上很有价值。 乾隆皇帝接到瑚宝的奏折后,认为他的建议“是欲杜盗销之一弊,而更滋盗铸、盗销之二弊”,拒绝采纳。在乾隆皇帝看来,“钱价时有低昂,此亦与年丰相为赢缩。当时和年丰,百昌滋殖,物阜直贱,钱价自平。至立法之减轻、加重,当十、当百,皆前此所讲论。一法行而诸弊起。但经置议,民间即受钱贵之累,不如以不治治之。”[4](卷三四一,乾隆十四年五月戊辰条) 这里我们暂且不讨论弘历与瑚宝的主张孰是孰非,需要关注的则是乾隆皇帝把钱价的高低与粮食的丰歉收成相联系。“当时和年丰,百昌滋殖,物阜直贱,钱价自平”。推而言之,在灾害之年,粮食歉收,物价飞涨,钱价必定昂贵。当年的乾隆皇帝已经明确意识到自然灾害与钱价波动关系密切。只要出现天灾,粮食歉收,物价飞涨,钱价就会昂贵,这是一个关于规律性的认识。这一结论与下文所述林则徐关于“岁歉粮贵之时,银价必然跌落”的认识完全一致。 (四)1771年秋天,直隶省近京各州县出现水灾,河水冲毁大量农舍和庄稼,旋即出现“钱价腾贵”的局面。由于需要修理河堤,工部划拨白银五十万两。为此,工部尚书裘曰修奏请将其中一部分在京师换成制钱,带往灾区[5]。 (五)1801年7月,“京师大雨,西北诸山水下注,永定河骤涨,冲决堤岸,淹没村舍和庄稼。这场水灾似乎相当严重,直隶省被灾州县达到123个,其中较重的州县有香河、霸州等35县。由于永定河靠近首都,必须尽快堵住决口,广储司立即划拨2000两,作为抢险工钱。“因钱价昂贵,每两合制钱九百六十八文,共合制钱一千九百三十六串。”[6](卷二,P239)而在此两年前,每两银价尚在一千二百文左右[7]。 (六)1802年,京师“银价日贱,钱价日增”[8](卷九十九,嘉庆七年六月丁卯条】。给事中鲁兰枝认为,这是当年的自然灾害造成的。“本年麦收不足六七分之数”;“物价倍之又倍,物力艰且益艰”。为此,他以节约靡费为由,奏报嘉庆皇帝,请求停止本年木兰围猎之行。嘉庆皇帝认为钱价昂贵,既与“国家生齿日繁,物力艰难”有关,又与镇压白莲教,“所发内帑过多”有关,也与自然灾害有关,因此拒绝纳谏。理由是木兰行围是国家大典,寓意深远,不能因为粮食歉收,钱价昂贵而停止。何况即使停止木兰行围,也改变不了歉收局面。“固不因行围而物价顿增,亦岂因停围而遽能平减耶!”“言官之言必当听,若不经之瞽说,朕亦不肯沽纳谏贤主之名,听而用之耶。”此处,我们对于君臣二人的主张不必给予是非评判,需要关注的是,二人都认为自然灾害与“银价日贱,钱价日增”有密切关系①。 (七)1803年(嘉庆八年),河南每两白银只能兑换“七百二三十文”,这样的银价要比其他省区低得多,很不正常。查阅历史资料,我们得知,河南当年的社会经济受到了双重破坏,既遭受了白莲教起义产生的政治动荡的冲击,又受到了当年夏天旱灾、蝗灾和黄河漫溢的严重影响。是年春天,旱魃袭击河南,大面积缺少雨水,夏粮歉收。然而,祸不单行,接着又遭受蝗灾。夏天,蝗虫在江苏沿海地方迅速孳生,而后迅速向周边省区飞行,豫东也受重灾。据河南巡抚马慧裕奏报,蝗虫自考城东北一带入境,飞向豫东虞城、商丘、宁陵、睢州、兰阳、陈留、祥符等处地方,又造成八州县粮食歉收。[8](卷一百十五,嘉庆八年六月壬辰条)秋天,又遭黄河水灾。10月24日(九月初九日),大雨昼夜不停,河水陡涨,卫粮厅属衡家楼地方南岸忽生滩嘴,挺入河心,将全河大溜逼向北岸,冲刷河堤。27日夜间风雨大作,溜势益猛,河堤告急,派人抢修。27日下午,正在抢修之际,堤身突然倾倒,登时过水三十余丈,由于地势建瓴,东西两岸冲刷,漫口逐渐扩大至一百八十余丈,河水大溜途径长垣,侵及直隶、山东,淹没大量房屋和田地,并于张秋横穿运河,东趋盐河,至利津入海。[8](卷一百二十一,嘉庆八年九月庚戌、庚申条)水灾发生后,嘉庆皇帝立即颁发谕旨,免去嵇承志河南巡抚职务,令马慧裕接任,全力整顿河务。正是这一连串灾难,使河南经济遭受重创,钱价陡长。“自衡工漫口以后,省城钱价骤昂,每银一两不过易钱七百二三十文。”[9]由于钱价昂贵,官府拨付25万两白银抢修险工,如果兑换成制钱发放土方工钱,钱数势必大减,担心民工滋事。河南巡抚马慧裕奏请适当提高银价,按照水灾发生之前的银价(850文)发放引河民工工钱,得到皇帝批准。 (八)1841年8月,开封银价在水灾之前通常是一千六七百文。8月2日(六月十六日),黄河在开封附近决口,大水很快包围了开封城。二天后开封“银价骤减,每两易钱一千文,复减至八九百文,较平时几减至大半,粮价腾贵,米面俱价增一倍,蔬菜全无,城市几于罢市”。5天后,银价“愈降愈下,甚至每两只肯换钱六七百文,是银贱钱贵,较平时相去倍而又倍。以极难得之钱,买倍贵之物”。一个月后,开封府为解决制钱流通的困难问题,不得不专门设局征收制钱,试图缓解“银贱钱贵”的金融恐慌[10]。 (九)1846年8月,林则徐被调到陕西当巡抚。这位在鸦片战争时期曾经认为“银贵钱贱”由于鸦片偷漏白银,并力主严禁鸦片,积极领导抗英斗争的伟大爱国者,在到达西安三个月后,发现了一个令他不可思议的问题。他说:“本年七月内,臣甫到西安省城,每纹银一两可换制钱一千八百余文,迨至九十月间,每两仅换一千二三百文不等。较前两月顿减五百余文之多。众人皆以为诧异,访询其故,则佥称:岁歉粮贵之时,银价必然跌落……且当陕省银贱之际,邻省银价仍昂,而未闻有市侩贩钱来陕买银,以图获利者。”[11](奏稿下,P492)仅仅由于粮食歉收,就能导致银价在几个月内“顿减五百余文之多”,并且还是一种必然的规律——“岁歉粮贵之时,银价必然跌落”。 (十)1851年9月15日(咸丰元年八月二十日),在徐州丰县三堡以上处所黄河首先出现漫水,转致堤身坐蛰,很快刷宽至四五十丈,接着漫口迅速扩大至一百八十五丈,河水均由三堡决口漫溢而出,掣动大溜,分作两股,奔涌人海。[12](卷四十一,咸丰元年闰八月甲午条)此次,黄河决口对于丰县、沛县等处造成严重损失。为了尽快堵住决口,两江总督拨银四百万两,准备动员数十万民工,以工代赈。此前,苏北每两银价在二千三四百文,黄河决口之后迅速跌至一千五六百文。两江总督陆建瀛意识到民工需要的是制钱,而钱价增昂,不利于发放工钱。“目下每银一两仅易制钱一千五六百文,雇役夫料皆须用钱,似此情形,是四百万两只当三百万之用。更恐市侩居奇,益形亏短。则平钱价,尤为急务。”[13]他还在奏折中明确指出,“向来兴举大工,往往银价骤落,钱价骤长。”于此可见,凡是黄河出现决口,需要兴举大工,必定会出现“银价骤落,钱价骤长”的现象,这是一种定律。 (十一)1876年(光绪二年),一场特大旱灾开始袭击华北地区。此次大旱不仅时间长,而且范围大,后果特别严重。从1876年开始出现旱象,到1879年解除,旱灾持续了将近四年;重点受灾区是山西、河南、陕西、直隶和山东等五省,同时波及苏北、皖北、陇东和川北等地区。旱灾导致农田大面积绝收,寸草不生,饥饿人群无处逃生,饿死的人竟达一千万以上!此次大旱以1877年、1878年两年最为严重,而这两年的阴历干支纪年属丁丑、戊寅,所以人们称之为“丁戊奇荒”。又因为河南、山西旱情最为严重,又称其为“晋豫奇荒”。在旱魃肆虐时期,商贾阻滞,贸易不通,市廛一派萧索,出现奇怪现象,“银价骤坠,银贱物贵”[14]。“钱市不敢多收银,典肆不敢多典物”。人们的求生欲望胜过一切,在饥饿的逼迫下,各种奇异的现象随处发生,见怪不怪。 上述事件显然都是孤立的,彼此之间看似缺乏联系,内中却隐藏着一个定律:凡是遭受严重自然灾害袭击的地区,凡是商品经济遭受严重破坏的市场,伴随着粮价与物价的高涨,流通领域通常会发生“银贱钱贵”的现象。无论是乾隆皇帝所说的“钱价时有低昂,此亦与年丰相为赢缩”,还是林则徐所说的“岁歉粮贵之时,银价必然跌落”,还是陆建瀛所说的“向来兴举大工,往往银价骤落,钱价骤长”,这些说法绝不是一种历史的巧合,尽管表达方法有所不同,却都是关于灾荒时期发生“银贱钱贵”流通现象的归纳和概括。 仔细观察上述灾荒事例,可以发现,其中一些事例的“银钱钱贵”都是突然发生的,并且都是在当地货币数量没有改变的情况下发生的。例如,1803年,黄河在衡家楼漫口,河南省城开封钱价骤昂,每银一两不过易钱七百二三十文。1841年8月黄河在开封附近决口,大水很快包围了省城,开封城内突发的银贱钱贵,显然没有受到银两与制钱运出运入的影响。1846年8月,陕西发生“银贱钱贵”之后,林则徐为此专门进行了调查,结果却是“未闻有市侩贩钱来陕买银,以图获利者”。1851年,黄河在徐州丰县的决口也是这样,黄河决口之后每两银价由二千三四百文迅速跌至一千五六百文。在其余事例中,当“银贱钱贵”发生时,货币数量究竟有无改变,难以判断。 历史的记录是后人对于历史事件的观察和体悟,无论这种观察角度多么全面,无论这种体悟多么深刻,由于事物复杂性的限制,由于主观因素的限制,任何人对历史事件的观察都难以做到面面俱到,任何人对于事物本质的体悟都难以做到百分之百的真实。从这种意义上讲,历史的记录都是不完整的。关于荒歉时期的银钱比价波动情况也是这样,大量的荒灾记录,却很少涉及流通领域的银钱比价变化。我们所列举的这些资料显然只是冰山的一角,要得到确切的答案,还需要更丰富的资料和证据。检验我们的理论前提,看看是否隐藏着未经证实的先验的假设,乃是当今社会科学首先考虑的一个程序。笔者对于灾歉时期银价变化的各种情况非常留意,但是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现一例相反的记录。 现在的问题是,在物价飞涨的情况下,为什么不是充当价值尺度的银两与制钱同时购买力减低?为什么单单是白银贬值,而制钱反而要升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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