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戊戌日记》存在几个疑点。第一,包围颐和园,杀西太后,这是何等重大而紧急的事件,谭嗣同已明告袁世凯“我雇有好汉数十人,并电湖南招集好将多人,不日可到。去此老朽,在我而已,无须用公。”这样说来,慈禧的性命可虞。袁世凯告密如果是积极的、主动的,可以在第二天,即初四日在北京告密,守旧党庆王奕劻、刚毅都是西太后心腹,也是袁世凯的朋友。据《戊戌日记》载:初一、初二日,袁世凯除觐见光绪外,还谒见了刚毅、王文韶、裕禄,又和庆王奕劻在宫门外见面,如果袁决心告密,他可以初四日在北京找到北京的大臣告密,何必一定要回天津向荣禄告密?初三夜谭嗣同找他密谈,提出围园杀太后之谋,初四日一天何以袁无所动作,没有在北京告密?合理的推想是袁世凯最初并不想告密,或者在作思想斗争后未作告密的决定。第二,据袁世凯说:初五日返津见荣禄,即要告密,“略述内情”,忽有客人叶祖珪入坐,因此欲言又止,只好等明天再说。此是何等大事,谭嗣同已募勇士数十人在京,事态一触即发,慈禧有旦夕之祸,却因为座上有客人,把此事延宕一天,难道袁世凯不能禀明荣禄有要事相告,设法把客人支走?袁世凯是何等精明人,办事何其拖沓、糊涂?第三,第二天,即八月初六上午荣禄来访,袁世凯和盘托出围园杀太后之谋,按理荣禄应立即行动,驰京报信,两个人“筹商良久,迄无善策”。商量的是什么?听袁世凯之言,似乎在商量如何保全光绪,当时处在危险中的是慈禧而非光绪,他们不是为处在危险境地的慈禧担忧,却在筹商保护光绪的办法。荣禄同样变成一个糊涂蛋,听到这样紧急的消息,并不马上向北京报告,却在那里瞎操心光绪的安全,白白又耽搁了一整天,这岂不蹊跷? 袁世凯在以上所引《戊戌日记》中所谈的告密情形存在疑点,因此,不可相信。 那么,袁世凯告密的真相如何?事属机密,缺乏真实可信的记载,但可以从其它史料中窥测到一些痕迹。 第一条史料是张一麐在《心太平室集》卷八所记: “戊戌政变,言人人殊。余据北洋幕府所闻,谭嗣同因西后干政,谋围颐和园,说德宗赏袁世凯侍郎衔,欲令入卫。袁本强学会中人,可为己助。奉旨后入京谢恩,寓海淀旅店。嗣同夜访之。出一德宗墨谕曰:‘今日之事如不诺,则以手枪击公,后我亦自尽’。袁云:‘皇上之命,无不遵者。但向例皇帝必用朱谕,墨笔尽人可为,不能奉诏’。谭曰:‘然则明晚即以朱谕来,不可爽约’。次日召见,德宗示以所命。袁极言母慈子孝为立国之本。退朝有某侍卫大臣拍其背曰:‘好小子’。盖西后遣人詷之,而以为立言得体也。袁遂不敢返馆,即赴津至督辕,则见荣禄已令卫兵夹道罗列,而自西后处来之杨莘伯崇伊已在座。袁乃跪求荣为作主。荣曰:‘吾已奉懿旨入京,此座即以属君’。送至车中,袁曰‘今日之事,皇上处于危地,如皇上有他,世凯以死继之,荣曰‘皇上决无他,其余臣子则不能保’。此数语皆袁所亲告人者”。 张一麐所说有误,如谭嗣同访袁在法华寺非海淀旅店,袁初五日返津,隔一天后,杨崇伊来北京,向荣禄报告训政的消息,但所记袁告密时,杨崇伊已在荣禄处,荣禄已知政变消息。且“令卫兵夹道罗列”,这三点很值得注意。由于袁世凯刚从北京回津,受光绪帝封为侍郎,荣禄也心存疑虑,故而见袁时“已令卫兵夹道罗列”。袁世凯从杨崇伊那里得知太后训政,捉拿康有为、康广仁的消息,一定吓坏了,害怕康有为供出初三夜谭嗣同访袁于法华寺,密谈兵变围园之谋,遂将当时守旧派尚不知道的围颐和园、杀西太后的密谋,和盘托出,故有“袁乃跪求荣为作主”的记载。这样看来,袁世凯的告密并非积极、主动,而是在他已听到太后训政消息之后,怕受连累惩罚,被动告密。如果袁是积极主动告密,那就不会有“卫兵夹道罗列”,不会有“杨崇伊在座”,也不会有“袁乃跪求荣为作主”。因此,不是袁世凯的告密,导致西太后政变,而是西太后政变导致袁世凯告密。 张一麐颇有作证的资格。他1903年入袁世凯幕府,长期随袁工作,为袁亲信,所说必在北洋幕中所闻,或是袁世凯亲口所说。但所记告密真相与袁世凯《戊戌日记》不同,《戊戌日记》实为袁世凯后来所记,当有所讳饰。 另一则史料是陈夔龙在《梦蕉亭杂记》中所说,袁世凯被光绪帝提升为侍郎,在京预备召见。 “入见后,传闻有旨以文忠(即荣禄)大逆不道,令赴津传旨,即行正法。所有直督一缺,即以袁补授,并带兵入京围颐和园。袁谓天津尚有芦台聂士成一军,曾经百战,兵数倍于新建陆军,围园之事,万不敢办。至传旨将直督正法亦恐办不到,或俟九月两宫赴京阅操,相机进行。八月初三,袁探知朝局将变,惘惘回津,文忠佯作不知,迨其来谒,但言他事,绝不询及朝政。袁请屏退左右,跪而言曰:‘今日奉命而来,有一事万不敢办,亦不忍办,惟有自请死。文忠笑谓究系何事,何匆遽之甚?袁袖出一纸呈阅,并观文忠气色行事。文忠阅竣,正色告曰:‘大臣事君,雨露雷霆,无非恩泽。但承旨责在枢臣,行刑亦有菜市,我若有罪,甚愿自首入京,束身司败,岂能凭尔袖中片纸,便可钦此钦遵’。袁知事不谐,乃大哭失声,长跪不起。文忠曰‘君休矣,明日再谈”。 陈夔龙所说亦有误,如记袁世凯八月初三回津应为八月初五,但所记与张一麐有几点符合,一是袁世凯告密在杨崇伊到天津之后,荣禄已知太后训政,但“佯作不知”。二是袁世凯当时受到很大压力,虽未记“卫兵夹道罗列”,但荣禄对袁世凯已怀疑。三是张一麐记“袁乃跪求荣为作主”,而陈夔龙记“袁知事不谐,乃大哭失声,长跪不起”。 陈夔龙亦有作证资格,戊戌政变后不久,即调到荣禄幕府,是荣禄的亲信,官至湖广总督、直隶总督。他和袁世凯不睦,消息来源应是从荣禄处来而不像张一麐从袁世凯和北洋幕府中来。但两人所记袁的告密情形却很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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