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物史观认为,历史认识是史学主体即历史认识者经由严格批判(考证)的史料中介而对历史客体即已经发生过的历史事件或过程的能动反映。这个定义,说明历史认识既非史学主体脱离史料中介的"主观精神构造",亦非脱离"主体重构"的纯客观主义的史料再现与堆积,只能是认识主体对认识客体的能动反映。这里所谓的"能动反映",应该包括下述两层意思:一是史学客体制约史学主体,史学主体在形成历史认识时,必须以反映历史客体的真实史料为依据;一是史学主体根据真实史料重构历史客体时,具有自觉意识、目的意识、选择意识、创造意识,并且还能够在重构历史客体的基础上,对历史提出本质性、规律性的认识。例如,摩尔根在《古代社会》一书中关于原始社会的认识,不但根据他亲自在美洲印第安人居住地区采访调查来的史料、当时民族学发展所提供的史料,重构了原始社会的生活状况、生产方式,而且在此基础上通过分析、综合、概括、抽象,提出了相应的概念、理论。摩尔根研究原始社会的家庭形态时,创造了"血缘家族"、"普那路亚家族"、"对偶家族"、"父权家族"、"一夫一妻制家族"等概念;他研究古老的社会组织时,创造了"氏族"、"胞族"、"部落"等概念;他研究古代文明发展时,创造了"蒙昧期"、"野蛮期"、"文明期"等概念。对于这些概念的进一步分析与推演,也就构成了关于古代社会发生、发展、演变的历史过程与历史规律。这就是摩尔根对于原始社会历史能动的、本质的、规律性的认识,也就是作为史学认识主体的摩尔根对于作为史学认识客体的原始社会历史的能动性反映。 既然历史认识是认识者凭借社会遗留下来的文献、遗迹、文物等史料,间接地认识与重构已经消失了的社会生活、历史事件、历史人物,这就决定了认识主体不可能原原本本、毫厘不差的反映历史客体,在相对有限的时空范围内,最多只能近似地接近历史客体。换句话说,由于历史认识的主体不能直接接触历史客体,因而就有可能造成认识主体与认识客体之间的某种分离、差距、矛盾。认识主体与认识客体之间的矛盾是历史认识过程中的基本矛盾。正确认识、分析这些矛盾产生的原因、复杂过程,提出缩小以至解决这些矛盾的方法,争取达到对于历史的真理性认识,便成为科学的历史认识论研究的迫切课题。具体地说:第一,历史认识者所依凭的史料,往往只是一些历史现象的罗列,而真正的历史本质却隐藏于史料的深层。史料又好像是传递历史信息的密码,历史认识者需要通过破译这些历史密码去发现历史的本质和规律。这就存在一种可能,使认识主体一时难以完全反映历史客体,甚至有的还可能远离或歪曲历史客体。第二,由于社会所积存下来的史料,都是经过记录者、整理者之手所记载或陈述的直接或间接的所见所闻,因而从来源上来看,这些史料本来就存在片面性、局限性,或者误记误载的可能,有的史料比较真实,有的史料能局部的反映历史真实,有的史料则大部分或完全不反映历史真实。这就需要史学工作者以审慎的态度对所用史料进行清理、考证、鉴别,做"去伪存真"的工作。当历史学家在确认历史事实,重构或复原历史过程、历史事件时,还应在此基础上对这些史料进行筛选、分类、排比、分析、综合,发现其间的因果联系,寻找历史的本质与规律性。第三,历史认识既然是主体与客体的能动统一,因而认识者的历史观、方法论、认知结构、认知能力等等因素都可能影响历史认识的效果与真实程度。因为历史观、方法论是构成历史学家重要的智能结构的因素,直接影响历史学家对认识客体的理解与把握,甚至可能直接影响历史学家对某些历史事实的肯定或否定。例如,唯心史观或受唯心史观影响的历史认识论、方法论,虽然也可能在某些局部问题、具体问题的认识上发现历史真实,获得历史真理,但是,在对历史整体、历史全局问题的认识上是难以揭示与掌握历史的本质和规律的。当然,我们也不能笼统地宣称:唯心史观无用,唯物史观有用,更不能抽象地提出:唯心史观反动,唯物史观进步的口号。从体系上看,唯物史观毫无疑问是当今比较科学的历史观、方法论,它善于从运动的整体上揭示历史的本质和规律。但是,由于认识者对唯物史观的认识、理解、运用不同,由于他们所掌握和运用的具体研究方法与观察视角不同,使用的技术手段不同,还由于他们所掌握的史料和对这些史料的分析不同,也可能产生不同的历史认识。因而,不同的历史学家同时运用唯物史观对同一史料、同一历史过程进行分析,也可能形成不同的历史判断与历史结论。有的历史判断可能比较正确,有的历史判断可能比较不正确。这完全是正常的,可以理解的。这也是使历史认识主体可能偏离历史客体的重要原因。第四,由于历史认识是认识者主体在特定的具体时间、空间条件下通过当时确认为是"真实可靠"(相对真实可靠)的史料而做出的对已经过去的历史事件、历史过程的重构与解释。那么,这种历史重构与解释在多大的程度上、怎样的深度上、广度上反映历史客体、历史真实,就必然受这个时代的科学技术发展水平、社会整体认识水平以及社会认识工具、认识手段发展水平的影响与限制。从根本上说,科学技术发展水平越高,社会整体认识水平越高,社会认识工具与手段越先进,历史学家对历史所做出的重构与解释越符合历史发展的客观实际,越能接近与反映历史的真实。 这便是唯物史观对于历史认识主体与历史认识客体之间何以存在矛盾及其解决方法的科学考察。根据这个考察,在历史研究中既要求研究者(认识者)大量的占有史料并对其做出认真地考订、辨析,又提倡史学工作者努力学习、运用现代科学的历史观、方法论指导自己的史学实践活动,不断调整自己的知识结构,更新史学观念,以提高史学认知能力,才能逐渐地认识并掌握历史真理。那种认为只有"排除自我"、"纯客观"的批判与罗列史料才能重现历史本来面目的观点与忽视历史客体、淡化史料中介作用,认为历史只是历史学家的"活着的心灵的体现",是历史学家"主观精神的写照"的看法,都是片面的、不科学的。 还有一种看法,认为历史主体对历史客体的"能动反映"就是"历史重构",因而提出以"历史重构"代替"能动反映"的提法。这是不可取的。我认为,坚持历史认识是认识主体通过"史料中介"对历史客体的"能动反映"的提法,是准确地表述了辩证唯物论的历史认识论的基本观点,它科学地表达了历史认识主体与历史认识客体之间的能动的辩证统一关系。而"历史重构"具有不同的思想内涵和不同的解释,不能简单地看待。"历史重构",最初是新康德主义历史哲学家提出的,而后又有新黑格尔主义历史哲学家进行了深入地论证。他们有时也把"历史重构"称作"主体重构",其实,"主体重构"更能表明他们的历史观特质。所谓"主体重构"的前提是认识主体,所以他们又把历史重构说成是"历史学家主观精神的写照"。这一点已经被我们分析批判过了。但是,他们把历史认识说成是"主体重构"或"历史解释",也包含了深刻的思想和可取的历史观念。他们认为,历史不可能是自然历史过程的再现或重演,只能是历史学家有选择的对历史事实的陈述或描写。这一点是肯定的。在"能动反映"论中也包括了这种思想。但是,"能动反映"论比较"历史重构"论具有更为深刻的内涵,"能动反映"论不但要求历史学家真实地陈述与描绘历史事实,而且还要透过历史事实发现历史的内在本质与因果关系。这一点对"历史重构"论来说,只能望而却步。从以上意义看,历史认识的"能动反映"论不但内涵了"历史重构"的思想,而且是超越于"历史重构"理论的。"能动反映"论与"历史重构"论是处于历史认识论不同层面上的概念。我们的任务是吸取西方"历史重构"论的合理思想,批判其唯心史观,给它以唯物史观的解释,使它升华成为科学的历史认识论的组成部分。正是从这个意义上,我们提出把历史认识既看作是认识主体经由史料中介而对历史客体的能动反映,又看成是主体对客体的历史重构与历史解释。 三、历史认识的真理性、相对性及历史遗存、文物、文献对历史认识的检验 由于在历史认识中始终存在认识主体与认识客体之间的矛盾,由于历史重构、历史解释中始终受到认识主体的干预和影响,因而,就有人始终怀疑历史认识有没有真理的问题,还有人怀疑历史认识有没有检验标准的问题。这是当代史学认识论另一个争论激烈的问题。 在西方史坛中否认有历史真理存在的思潮相当流行,其主要表现形式是相对主义。美国流行的历史认识的"现在主义"就是这样一种思潮。卡尔·贝克尔(Carl Becker,1873-1945年)是这个史学流派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他在对待史学主体与史学客体之间关系的问题上,与克罗齐、柯林武德的观点实际上并无二致。在历史认识真实性问题上,他公开宣称:历史是"一个捉摸不定的领域",因此,"评论它是真的还是假的,都是危险的"。在论证这个观点时,他又提出了另一个具有广泛影响的历史哲学命题:"现在是全部过去的产物",而"过去是全部现在的产物"。为了揭示贝克尔历史认识论的真实本质和秘密,必须首先剖析这个命题中的两个处于核心地位的概念:过去与现在。在第一个判断"现在是全部过去的产物"中所使用的"过去"与"现在",是一个充满历史内容的时空统一的概念,包含历史延继与发展的正确观念。这是一般人的历史概念,并非贝克尔的独特认识。然而,第二个判断"过去是全部现在的产物"就不同了。这里所使用的"过去"与"现在"的概念,不同于前一判断中所使用的"过去"与"现在"的概念,前一判断中所使用的"过去"是真实的过去,这里所使用的"过去"是观念形态的、历史学家头脑中想象的过去。"现在"的概念也大体有这样的区别。这第二个判断才是贝克尔的历史观念。请看他的解释:"客观的过去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它只是形象地被再创造,再现于我们的头脑中。""过去就象一块银幕,我们在它上面投下了对未来的幻想。""如果历史事实生动地展现在人们的头脑中,那么此刻它就是现在的一部分。"正是基于这种理解,贝克尔才对一般常用的"过去"与"现在"的概念进行了批判和区分,同时也赋予这两个概念以观念性的内涵。他说:"我们习惯于说:'现在是全部过去的产物';而这一般是指史学家'历史的延续性'的学说。但这种看法只有一半是正确的。因为说过去(我们关于过去的想象的图景)是全部现在的产物也同样是真实的,并非谬论。我们形成关于历史的概念,部分是出于当前的目的和需要。"这就是贝克尔"现在主义"或"相对主义"的历史观念与思想模型。这个思想模型的深刻与合理之处在于强调了"过去"与"现在"的内在联系,主体与客体的内在联系。他看到了"现在是时间中一个不确定的点,当你能够想到它的时候,它已经过去了;此刻我头脑中关于现在的印象或概念转眼之间就溜进了过去的行列。而过去事件的印象或概念却也许总是与将来的印象和概念分不开的"。他还看到了历史学家"不可能直接与事件本身打交道。他所能接触的仅仅是这一事件的有关记载。简单说来,他接触的不是事件,而是证明曾经发生过这一事实的有关记载"⑨。这些思想对于我们重建科学的历史认识论都是有借鉴意义的。但是,贝克尔的思想模型至少存在三个认识上的矛盾与错误。第一,"过去"和"现在"本来是显示过程或事物的存在形态,是时空的统一,内容与形式的统一。但是,贝克尔主观主义地抽去了过去与现在的时空内容,把它变成了完全是受观念支配的"精神图景"。这就改变了人们熟悉与认同的"过去"与"现在"两个概念的内涵。第二,"过去"和"现在"本来是相对动态与相对静态的辩证统一。但是,贝克尔把相对动态的性质夸大与绝对化,把相对静态的性质淡化和不顾,因此,混淆了"过去"与"现在"所应有的区别与界限,他从观念形态得出结论说:"过去"也是"现在","现在"也是"过去",二者在实质上没有差别。如果有差别,那只是观念意义的。第三,既然"过去"与"现在"是观念的运动,真实的"过去"一去不复返,我们看到的"过去"都是"现在"的一部分。那么,"真"与"假"也是观念性的,并且也受认识主体的支配。既然否定了"真"与"假"的客观性质,也就自然的否定了历史认识的真理性、客观性,从而走向了相对主义的错误。这就是贝克尔做出"过去是全部现在的产物"这一"现在主义"历史观念的片面性思维结构和认识上的绝对化根源。 唯物史观认为,历史认识主体与历史认识客体之间虽然存在矛盾,但是,二者之间也可能经由史料中介达到相对的统一,使矛盾得到相对的解决。历史重构与历史解释虽然受到认识主体的干扰,但是,这种干扰是有限度的,归根结底要受到认识客体的制约。总之,认识主体与认识客体经常处于矛盾统一的动态关系之中。人的主体结构、人的认识能力可以经由史料中介重构与解释客观历史,使重构或解释的历史近似或大体符合客观的历史,使人的认识具有真理性、客观性、现实性。这就是历史认识既有真理性也有矛盾性的理论根据。 实事求是地说,关于历史认识是否具有真理性的问题,是否存在绝对真理的问题,一直是困扰历史认识论研究的一大难题,至今仍未做出令人信服的无懈可击的严密论证。但是,就今天人类认识的发展水平来看,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关于认识的矛盾性、客观性、相对性、绝对性的科学分析,确实是比其他任何哲学认识论都高明的。恩格斯在评价历史上具体的社会形式与国家形式时指出:这些历史认识,即使已经具有了客观真理性,那也是相对的。"在这里认识在本质上是相对的,因为它只限于了解一定的社会形式和国家形式的联系和后果,这些形式只存在于一定的时代和一定的民族中,而且按其本性来说都是暂时的。"⑩为什么历史认识在本质上、本性上是相对的、暂时的呢?这仍然是由历史认识的特殊性、复杂性,认识主体与认识客体之间的矛盾性决定的。关于历史认识的特殊性、复杂性,认识主体与认识客体之间的矛盾,前面已经进行了分析,此毋赘述。从那些分析可以看出,认识主体始终落后于认识客体,历史认识者不可能一次完成对历史客体全过程的认识,只能在特定的时空条件下,从局部、现象开始,逐步地接近与认识它,使历史认识呈现出由局部到整体、由表层到深层、由现象到本质的发展路径。这其中每个局部、每个具体的历史认识,只要是真实反映特定历史内容的,都具有客观真理性,都是历史认识的相对真理。另外,也必然有一部分历史现象暂时不被认识或暂时不可能认识,也许产生了歪曲的认识、错误的认识。这就是历史认识的局限性、片面性、谬误性。这些历史认识,也可能随着新史料的发现或者认知结构、认知条件的改变而得到修正、补充、发展、完善。从这个意义上看,任何历史认识都是相对的、暂时的,不可能是绝对的、永恒的。恩格斯说:"谁要是在这里猎取最后的、终极的真理,猎取真正的、根本不变的真理,那末他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一切以往的永恒真理的制造者或多或少都是蠢驴和骗子,全都陷入了谬误,犯了错误。"(11)辩证唯物主义认识论否定终极真理、永恒真理,但并不否定在历史认识即具有相对真理性的历史认识中包含有绝对真理的某些因素或成分。从人类历史认识的发展长河,从动态的观点来看,无数相对真理的积累,能够逐渐深化和接近绝对真理的认识。从解决认识主体与认识客体之间的矛盾,从人类的认识能力分析,只要是在特定时空条件下反映客观真实历史事件或历史过程的正确认识,都是历史真理,既包括历史认识的相对真理,也包含历史认识的绝对真理。我们认为:历史并非是"捉摸不定的领域",评论它的"真"或"假",确认它的真实或不真实,都有历史认识的重要意义。"过去"与"现在"既有区别又有联系,说"现在是全部过去的产物"是可以理解的,说"过去是全部现在的产物"是认识上的相对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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