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晔《后汉书》研究二题(2)
二、《后汉书》的史论 范氏《后汉书》的特点之一是在每篇纪或传之后著以评论,有的传前撰有小序,各篇之后均缀之以赞。这些论、序、赞,我们合称之为范氏的史论。 范氏写这些史论,不是就事评论,而是有其目的,这便是他所说的“就卷内发论,以正一代得失”(见《狱中与甥侄书》)。他说的“一代得失”,虽是评论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但也含有启迪当时的意味。范晔是南朝刘宋时的人,曾为彭城王刘义康的冠军参军,迁尚书郎。后左迁宣城太守。当时社会动荡不安,帝位废立迭起。范晔是一个热衷政治的人,他的政见就委婉地透露在这些史论中。他说:“恐世人不能尽之,多贵古贱今,所以称情狂言耳。”(《狱中与甥侄书》)在政治斗争的漩涡中,他遭了杀身之祸。 范氏在《后汉书》中的史论,大体可概括为三类,一为抒政见;二为评人物;三为寄感慨。 1.关于抒政见的。如论为国之本在于“得众心”。“利仁者,或借仁以从利;体义者,不期体以合义”。(《王良传论》)他在王昌等人合传中说:两汉刘氏享国四百年是因为“能得众心,则百世不忘”。“得众心”,这是他的卓见。 论刘秀统一天下之后,“不以功臣任职”是“深图远算”。认为“直绳则亏丧恩旧,挠情则违废禁典,选德则功不必厚,举劳则人或未贤,参任则群心难塞,并列则其敝未远。不得不校其胜否,即以事相权。故高秩厚礼,允答元功;峻文深宪,责成吏职。”(《朱祐等合传·论二十八将》)“崇恩偏授,易起私溺之失。至公均被,必广招贤之路。”(见《景丹传》后论“二十八将”)“以事相权”是范氏提出的为政用人的原则。以后晋代及南朝刘宋之广封诸王,目的在于屏藩帝室,却正蹈此失。 论处理边地各族的问题。他认为两汉“御戎之方,失其本矣。何则?先零侵境,赵充国迁之内地;当煎作寇,马文渊(马援)徙之三辅。贪其暂安之势,信其驯服之情,计日用之权宜,忘经世之远略。”(见《西羌传》)他认为“中兴以后,边难渐大,朝规失绥御之和,戎帅骞然诺之信。其内属者或倥偬于豪石之手,或屈折于奴仆之勤。塞候时清,则愤怒而思祸;桴革暂动,则属鞬以鸟惊”。(同上)分析祸乱之起,是合乎实际的。他论东汉战胜匈奴之后,“若因其时势,及其虚旷,还南虏于阴山,归河西于内地,上申光武权宜之略(“光武权宜之略”是指“徙幽并之民,增边屯之卒”,“总揽群策,和而纳焉。”),下防戎羯乱华之祸。“未能如此办理,后来“终于吞噬神乡,丘墟帝宅。呜呼!千里之差,兴自毫端;失得之源,百世不磨矣。”(见《南匈奴传》)也有一定的道理。范氏生于边族进入中原,南北朝分立之时,故对匈奴问题有深切的感受。 他论东汉一朝,以和帝时国力最盛。“齐民岁增,辟土世广,偏师出塞,则漠北地空;都护西指,则通译四方。”(见《和帝纪》)从人口和生产着眼,以评盛衰,是很有眼光的,但此后东汉就转衰了。 2.关于评人物的。范晔所写的论赞,大多是评论人物的。他评论帝王、将相,评论学者、节士、妇女等,篇什甚多。 他歌颂刘秀是“受命之帝”,不免流于庸俗。他评论明帝“善刑理,法令分明”,却讥其信任臣下之“以察慧为言”,“弘人之度未优”,论其为政苛刻,是恰中要害的。评论章帝是“厌明帝苛切,事从宽厚”,采取曹丕评论“明帝察察,章帝长者”之说。(均见《帝纪》) 他说临朝称制的邓太后“始失根统”,(见《安帝纪》)对其在位诸事,详论其事非,而贬词较多。(见《皇后纪》)亦有特见。 他对将相及显要人物的评论,颇有许多独到见解。如评邓禹一族的先盛后衰,终于受祸,是“恩非己出,而权已先之。”邓禹深明此意,处处谦让,而其后人却不能,故终于取祸。 对击灭北匈奴的大将军窦宪,范氏则认为功大过小。“列其功庸,兼茂于前多矣。而后世莫称者,章末衅以降其实也。”(见《窦宪传》)这是有创见的。 论郑玄之功绩为“括囊大典,纲罗众家,删裁繁芜,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见《郑玄传》)这是公允的。 论贾逵巧于逢迎,“能附会文致,最差贵显。世主以此论学,悲矣哉!”(见《贾逵传》) 论班固:“迁(司马迁)文直而事核,固文赡而事详。若固之序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亹亹而不厌,信哉其能成名也。”(见《班固传》)不抑扬班马,而公正论事,其评价是恰当的。 论王充等“多谬通方训,好申一隅之说。”(见《王充传》)此论失之偏颇。 论马融晚节不修,“奢乐恣性,党附成讥。”(指依附梁冀)“颇为正直所羞。”(见《马融传》)也是符合实际的。 论蔡邕之事董卓,“匡导既申,狂僭屡革。”并非一味依恃权臣,王允杀之,是“未或闻之典刊。”(见《蔡邕传》)颇能为伯喈伸冤。 东汉宦官专横,在历史上是罕见的,史书及士人大都痛恨此辈,但范晔认为不能一概而论。他认为“奄尹倾国”,但“亦有忠厚端平,怀术纠邪”之人。“非直苟恣凶德,止于暴横而已。”(见《宦者传》)也是持平之论。 论大司马吴汉是“质简而强力”,故见信于刘秀。论大将岑彭、冯异、贾复:“冯贾之不伐(指不夸己功),岑公之信义,乃足以感三军而怀敌人。”(各见其本传) 论张衡“围范两仪,天地无所蕴其美;运情机动,有生不能参其智”。(《张衡传》)对张氏之科技成就,予以高度肯定,是颇有眼力的。 论李固“据位持重以争大义,确乎而不可夺”。(见《李固传》)也是确切的。 3.关于寄感慨的。如:范晔评东汉儒家的流弊:“东京学者,亦各名家,而守文之徒,滞固所禀,导端纷纭,互相诡激,遂令经有数家,家有数说,章句多者或乃百余万言,学徒劳而少功,后生疑而莫正。”(见《郑玄传》,下文系论郑玄之注经功绩,前文已引) 论东汉人才虽盛,而政府昏暗,不能有所作为。他说:“若李固周举之渊谟弘深,左雄、黄琼之政事贞固,桓焉杨厚以儒学进,崔瑗、马融以文章显,吴祐、苏章、种暠、栾巴牧民之良幹,庞参、虞诩将帅之宏规,王龚、张皓虚心以推士,张纲、杜乔直道以纤违,郎{K1D504.JPG}阴阳详密,张衡机术特妙,东京之士,于兹盛矣。向使庙堂纳其高谋,强场宣其智力,帷幄容其謇辞,举措禀其成式,则武宣之轨,岂其远而!”到了“孝桓之时,硕德继兴,陈蕃、杨秉处称贤宰;皇甫、张、段出号名将;王畅、李膺弥缝衮阙;朱穆、刘陶献替匡时;郭有道奖鉴人伦;陈仲弓弘道下邑。其余宏儒远智,高心絜行,激扬风流者,不可胜言。”(见《左雄》等传)然而国势日下,濒于覆亡,基本原因在于君主昏庸,不能用人,不能纳谏。这个评论,在历史上是有普遍意义的。 论两汉风气的转变:汉初“任侠”之风盛,武帝以后,“守文之徒,盛于时矣。”东汉初,“保身怀方,弥相慕袭,去就之节重于时矣。”“桓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奄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核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见《党锢传·序》)这个分析,虽不很全面,但却给研究两汉史者以启发。 论生与义的关系说:“生以理全,死与义合。”“专为义则伤生,专为生则骞义,专为物则害智,专为己则损仁。若义重于生,舍生可也;生重于义,舍生可也。”(见《李固传·论》)这是孟子“杀身成仁,舍生取义”之说的推衍,可惜他本人未能做到。 论东汉之学风:光武“爱好经术”。明帝于辟雍讲经,章帝大会白虎观,经学颇盛。邓太后称制以后,“学者颇懈”。以后“安帝览政,薄于艺文。博士倚席不讲,朋徒相视怠散。学舍颓敝,鞠为园蔬。牧儿荛竖,至于薪刈其下”。顺帝虽修复学舍,增广生徒三万人,但“章句渐疏,而多以浮华相尚,儒者之风盖衰矣”。(见《儒林传·序》)这是一个简明的东汉学风史。 论东汉盛行之“符命”、“图谶”:“习为内学,尚奇文,贵异数,不乏于时。是以通硕儒生,忿其奸妄不经,奏议慷慨,以为宜见藏摈。”(见《方术传·序》)这个评论也很有见地。但东汉“符命”流行颇广,仍不能消灭。流及魏晋;仍假“符命”(天命)以夺取帝位。 范晔对他的史论,颇为自负。他说:“吾杂传论,皆有精意深旨,既有裁味,故约其词句。至于循吏以下及六夷诸序论,笔势纵放,实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减《过秦篇》(即贾谊的《过秦论》)。尝共比方班氏(班固),非但不愧之而已。”(见《狱中与甥侄书》)这是他临死前的绝笔,是他最后的自我评价。这个自评,大体是合于实际的。 王鸣盛评范书曰“今读其书,贵德义,抑势力,进处士,黜奸雄,论儒学则深美康成,褒党锢则推崇李杜,宰相多无述而特表逸民,公卿不见采而推尊独行。立言若是,其人可知。”(见《十七史商榷》61卷)是赞扬之辞。 王先谦评范书曰:“褒尚学术,表章节义,不蹈前人所讥班马之失。至于比类精审,属词丽密,极才人之能事。虽文体不免随时,而学识几于迈古矣。”(见《后汉书集解·序》)这个评价是确切的。 范氏的史论,《昭明文选》曾收了五篇,即《皇后纪论》、《二十八将论》、《宦者传论》、《逸民传论》、《光武纪赞》。从文学角度上看,范的史论也是上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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