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种“历史”:一是处于自然状态下的“纯粹客观的历史”,它是不依任何人的感情为转移的客观存在;一是被纳入史学家视野,被史学家写出的历史。前者是尚未被认识而将来可能认识的历史事实,后者是已经被认识而有待于经过检验才能确定其真理性的历史知识,后者是前者的一部分,是前者转化的结果。何谓历史事实,何谓历史知识,一直是东西方历史学家争论不休的问题。具有科学主义、实证主义倾向的历史学家认为经过批判、经过实证的史料,就是历史事实。分析的、批判的历史哲学则认为历史学家所写出的历史事实,不过是历史学家对于历史的重构,对于历史的知识。有人提出,历史学家写出的历史,既然是主体重构,也可以说是自由意志的驰骋,因而就不存在什么“客观真实的历史”。我们认为历史学家笔下写出的历史,虽然是主体对客体的重构,已经脱离了“纯粹客观”的自然状态,渗透了史学家的主观意向,但是他所依据的真实材料,仍然包含某些“纯粹客观的历史”。从这个意义上说,主体重构的历史,仍然具有客观的性质与客观的内容。它是可以在相对的意义上反映历史真实的,历史学家也可以在相对的意义上认识历史真理的。历史学家的责任就在于把“纯粹客观的历史”转化为“主体重构”的历史,即把客观存在的历史事实,转化为具有意义的历史知识,其中也包括历史学家对于历史的理解与解释。因此,主体重构的历史即历史知识,必须反映客观的历史内容。这就是辩证的主体重构论,也是能动的历史反映论。在这方面,我们既不同于具有科学主义、实证主义倾向的史学对于历史事实的理解,也有别于批判的、分析的历史哲学对于历史知识、历史重构的认识。 二、“重构的历史”与“人心中的历史” 主体重构论是新黑格尔主义主体史学的核心理论,对于深化历史认识论,推动历史学走向科学化、现代化,在东西方史学界发生了广泛的积极影响。柯林武德认为:历史学的任务在于表明事情何以发生,在于表明一件事情怎样导致另一件事情。在历史事件的“何以”和“怎样”的背后,就有着一条不可须臾离弃的思想线索在起作用,史学家的任务就是要找出贯穿其间的这一思想线索,而在自然科学中却不存在这个问题。这一任务就向史学家提出一个苛刻的要求,即史学家必须具有充分的历史想象力。这一想象力不是修饰性的,而是构造性的。“缺乏这一构造性功能,就谈不到有真正的历史知识。”(《历史的观念》第12页)这里所云“构造性功能”,正是他在另一处所讲的“重建”历史学的功能。英国哲学家沃尔什在他的《历史哲学》一书中更加明确地提出:因为生活在文明社会中的人都会感到为了自己现实活动的目的,需要去描绘过去的图景,他们对过去感到好奇并力图重建这过去,因为他们希望从那里发现他们自己的志趣和利益。从这里我们可以得出结论说,“历史之光并不投射在‘客观的’事件上,而是投射在写历史的人身上,历史照亮的不是过去,而是现在。”这不愧是一种现实而又深刻的见解。总之,由于西方历史重构论者强调历史的想象力和构造性功能是历史学家的基本修养和主要能力,由于他们重视历史与现实生活的关系,强调史学的现代意识,因此,就能在更普遍的意义上、更高的层面上调动和发挥史学主体性功能。这一点,对于历史学家以科学的方法解决主体与客体的矛盾,发现史学客体的内在本质,使历史认识沿着科学化轨迹前进,对于纠正机械反映论的历史学是颇有积极意义的。但是,由于历史观的局限,他们在论述主体重构时又过分片面地夸大了“心灵”的作用,轻率地把重构的历史,归结为“人心中的历史”。例如,克罗齐说:“在思索过它们或将要思索它们并按照我的精神需要去推敲它们的时候,在我的心中,它们也将是或曾是历史。”(《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第3页)柯林武德也认为:“在今天,历史思想几乎到处都在使自己挣脱实证主义的谬误的罗网,并且认识到历史学本身只不过是在历史学家的心灵中重演过去的思想而已。”(《历史的观念》第259页)近年来,我们史学界也有人不加分析地接受了这些观念,并且宣扬“人心中的历史”这个历史命题,在史学青年中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这就应该加以辨析和澄清了。 历史是否都在“人心中”呢?这应该从该命题本身的内涵谈起。“人心中的历史”这个命题的基本内涵即认为历史是一种思想活动,人们所看到的历史不过是历史学家思想活动的产物。克罗齐明确地说:“历史是当前的历史,编年是过去的历史;历史主要是一种思想活动,编年史主要是一种意志活动。”他还说:“历史、编年史……它们是一系列的心理形式,它们虽则彼此有差别,但都应当被看成是生理的东西,也就是说,它们都是真实的和合理的。”(《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第27页)不论思想活动还是意志活动,还是心理活动,总之都是精神性活动。他甚至认为“史料”也是精神性活动。他把史料相对地划分为“叙述的”和“凭证的”两部分。有没有空洞的叙述的死凭证那类事物呢?他认为“在某种意义上说是没有的,因为精神之外不存在外在的事物。”(《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第9页)同时他还说:“精神本身就是历史在他存在的每一瞬刻都是历史的创造者,同时也是全部过去历史的结果。……历史存在我们每一个人身上,它的资料就在我们自己的胸中。因为,只有在我们自己的胸中才能找到那种熔炉,使确凿的东西变为真实的东西。”(《历史学的理论与实际》第13-14页)不错,精神本身是历史,有精神的历史、思想的历史,精神也是历史的创造者,即人在创造历史时,有特定的精神性活动。但是,绝不能说“精神之外不存在外在的事物”,也不能说“只有在我们自己的胸中”才能使确凿的东西变为真实的东西。以上所引新黑格尔主义的历史理论涉及了以下三个带有根本性的问题:第一,历史的本体究竟是什么?他们认为历史是精神性活动,是一系列的心理形式;第二,史料的本体是什么?他们认为史料也是精神性活动,因为历史的资料都存在于人们的心中;第三,历史认识的本体是什么,他们认为精神世界是达到真实历史认识的熔炉。这就是新黑格尔主义历史哲学对“人心中的历史”的界定与解释。这种解释显然是膨胀和夸大了史学主体的地位与作用,淡化与降低了史学客体的地位与作用,因而是不符合实际、不科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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