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对于李焘和徐梦莘,李心传是位晚辈。这位下第之余绝意场屋的史臣后代,从少年时代即对史学有浓厚的兴趣。在他看来,经世之学中没有比史学更重要的了。他关注的是赵宋中兴史,也即南宋的现代史。但中兴之源也始于靖康,客观上无从回避,于是在《要录》中,他不惜破例为体,将笔端追触至北宋的政和、宣和年间,他解释说: 臣谨按:编年之体,不当追录前书已载之事。今以金人和战,帅府建立,皆中兴已后事迹张本,故详著之,以备其始末。[9]在李心传看来,历史并不遥远,而是与现实胶着在一起的。于是靖康之耻也成为他研究当代史的触发点。在使用有关靖康史的《钦宗实录》以及《孤臣泣血录》、《痛哭流涕编》等书时,他特别感叹道:“蔡绦《国史后补》所谓‘国家破辱,皆在端成殿’,即指此也。”[10]又说:“此据《孤臣泣血录》。《三国谋谟录》亦有之,其进书序云:‘编成此书,以代尝胆之苦,庶几会稽之耻未忘,东门之役必报。’今从之。”他一样地对靖康之耻切愤于胸,感慨万端,从而以靖康史为缘起,走入当代史的研究。 与同时代的其他历史学家相比,李焘,徐梦莘,李心传的伟大之处在于,他们没有沉浸于国难国耻的苦楚之中,而是把冷峻的目光投得更远,在整个赵宋历史中探究历史嬗变的奥妙,总结教训,得出现实对策,将自己的报国热情建立于理性思考之上,从而使自己的历史研究真正有补于时。 于是,李焘痛感靖康之耻,去规划他的北宋史巨著。在他的思考中,北宋从建国到靖康亡国,实是一个割不断的整体。他第一个创造性地将长编法独立为一种著史体例,明确指出其“篇帙或相倍蓰,则长编之体当然”,[11]从而写出了960卷的长编体巨著《长编》。对于他的治史大旨而言,长编体的体制是非常适宜和恰当的。而徐梦莘则把笔端触及境外,把靖康史放在宋辽金的大空间系统和南北宋交替的时间流中去审视,在纵横交错的时空中去总理历史教训。他也采用了编年体,而且是长编体,并尽量保存原始文献以利他人和后人再度研究。《要录》的作者李心传,则把靖康史作为当代史研究的起点,从发展方向上作审视和总理,紧扣时代脉搏,对高宗一朝,即“中兴始末”的军国大政,表现出极大的关注,在治史中熔入了强烈的政治意向。他也有意识地选择了长编体。 三位史学大家走的是相同的路。这就是,在社会历史剧变的刺激下,把治史的方向规范于当代史,重视整个历史的走向,关注其与现实的联结点。另一方面,他们总结当代史,共同倾心于长编体,成就了各自的长编体巨著。 二、体裁选择的客观制约 几乎没有一个史学家不在当代史研究面前颇费踌躇。要刀刻汗青,要完成历史的不朽,并从中实现史家的使命,必须投入全身心,投入自己的全部才智和理性。李焘、李心传、徐梦莘都是以私人身份独立修史的,这是一件相当艰难的事业。相对于史局的官方史家,他们面临着更多的困难和不便。私人见闻的局限,资料收集的艰苦,处理不当,必然影响“直”、“信”宗旨的贯彻。更为棘手的是,如果不去图解“钦定”标准,则必须作出自己独立的判断,对纷繁广阔的社会历史有总体把握。即,既要作历史学家实录当代历史,又要当好社会病理学家,超越时代的迷障,冷静地探求出历史与现实的联系,寻出基本的经验教训,完成“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的责任。这其中,有太多的问题使他们难以轻松。因为他们面对的是本朝史。 首先,他们不可回避现实政治的敏感性。 历史学与政治有着不解之缘。修史作为现实政治的组成部分,往往浓缩了政治斗争的全部。两宋政坛上,频繁、激烈、严酷的党争,客观上给史学家研究当代史布下层层障碍。不同派系的子孙、门生故吏,散处于现实政坛的各个角落,甚至和史学家同期共事,这不能不影响和左右着修史工作。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甚至把持着资料的诠释权、记载权,在最原始的材料上打上党派私见的烙印,造成失实。比如,欧阳修作《范仲淹神道碑》,其中记叙范仲淹晚年与政敌吕夷简“欢然相得,戮力平贼”。而范仲淹之子范纯仁却以为有辱乃翁,削去此事。欧阳修虽大为不快,但亦无可奈何。[12]另如,张方平本是平庸之辈,无甚可称道的大政绩,曾受到司马光的尖锐抨击。但他曾识拔过三苏父子,故苏轼作司马光《神道碑》时,有意略去其事,而且写文著书,“十分说他(指张方平)好。今人又好看苏文,所以例皆称之。介甫(王安石)文字中有说他不好处,人既不看,看又不信。”[13]这就造成对张方平评价认识上的有违真实。再如,有关南宋名臣张浚的记载,多以朱熹所作《张浚行状》为蓝本,但张浚之子张栻和朱熹同为理学大家,关系极洽,所以,《行状》之作多有不实。[14]朱熹后来曾作检讨,说自己“十年前率尔记张魏公行实,当时只据渠家文字草成,后见它书所记多不同,常以为恨。”[15]可见实录、信史之难。经过此事,朱熹更为谨慎了。所以,当赵鼎的后代再来找他作《赵鼎行状》时,他只是不允。《朱子语类》曾载: 问:赵忠简(鼎)行状,他家弟子欲属笔于先生,先生不许,莫不以为疑,不知先生之意安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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