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修自撰《新五代史》,写了五十多篇序和论,还有二百多条小注①,其中有不少也是论的性质。后来,他奉敕与修《新唐书》的本纪、志、表三部分,又写了序、赞二十余篇。这些序、论、赞所涉及的问题虽然很多,如《新唐书》卷一《高祖本纪赞》论唐之兴盛,卷十《昭宗本纪赞》论亡国不必皆愚庸暴虐之君;《新五代史》卷二《梁太祖本纪论》论不伪梁,卷四《唐庄宗本纪论》论沙陀世系,卷十《汉高祖本纪论》论即位改元,卷十三《梁家人传序》论女祸,卷二十四《郭崇韬传论》论枢密使之沿革,卷二十七《康义诚传论》论侍卫亲军之制,卷四十《温韬传论》论厚葬之弊等等;但也决不是泛滥无归,没有主题。这个主题就是“治乱盛衰之理”。记“兴废存亡之迹”、论“治乱盛衰之理”,这本来是我国历史编纂学的传统。欧阳修撰《新五代史》的主观动机,又是想通过编撰这部书粗伸其报效朝廷之心,所以他抓着这个主题,也就不是偶然的了。这些史论,当然有许多糟粕,但却也包含一些比较进步的思想、观点,值得加以分析。 一、“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 一个王朝盛衰兴亡的关键何在?是天命,还是人事?欧阳修在《新五代史》卷三十七《伶官传序》中有一个明确的回答。他说:“盛衰之理,虽曰天命,岂非人事哉!原庄宗之所以得天下,与其所以失之者,可以知之矣!”唐庄宗李存勗,自己打出天下,又自己丧失天下,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典型。他年方十一,就跟随他的父亲李克用南征北战,骁勇异常。天祐五年(公元九○八年)正月,他袭晋王位,年方二十五岁。当时,朱温已篡夺帝位,建立后梁,势力远远超过了他。但他能重用周德威等老将,又能听从郭崇韬等人的正确谋划,自己又不顾危险,经常冲锋陷阵,经过十几年的苦斗,终于在同光元年(九二三年)十月,推翻后梁。可是,从此以后,他骄傲自满,纵情享乐,对人民残酷剥削;又听信谗言,杀死郭崇韬,疑忌李嗣源,结果弄得众叛亲离,到同光四年四月,仅仅两年半的时间,就被推翻。他之所以兴,所以亡,起作用的全是人事,而非天命。欧阳修抓住这个典型,来阐述“虽曰天命,岂非人事”这个论点,是很有说服力的。 《新五代史》里,还有三篇传,更把这个论点变成了生动的形象。这三篇传是卷二十七的《刘延朗传》,卷五十二的《李守贞传》和卷五十七的《赵延义传》;而《李守贞传》尤为生动。李守贞在后汉高祖时任护国军节度使(驻地在河中,今山西省永济县)。高祖死后,隐帝即位。他阴谋篡汉,同他所亲信的和尚总伦商量,总伦说他有非常之相。又有一个术者相他的儿媳符氏,说是“天下之母”。李守贞听了,非常高兴,说:“吾妇犹为天下母,吾取天下,复何疑哉!”②于是决心反汉。隐帝派枢密使郭威将河中兵马都部署白文珂等围攻河中,守贞兵颇有伤亡,他又召总伦问以济否,总伦说:“王当自有天下。然分野方灾,俟杀人垂尽,则王事济矣。”对总伦的话,他深信不疑。又召集将吏大饮,指着一幅虎图说:“吾有天命者,中其掌”,引弓一发,中之,将吏皆贺。他也自以为天命在我,非常高兴。但结果却是兵败城破,只好与妻子自焚而死。这真是一篇批判“天命”的好文章。 除了这些具体的事例外,欧阳修还在《新五代史》卷五十九《司天考第二》里正面阐述了他对“天人关系”的看法。他说:“圣人不绝天于人,亦不以天参人。绝天于人则天道废,以天参人则人事惑。”这是欧阳修对“天人关系”的基本观点。“然则天果与于人乎?果不与乎?”他的回答是:“人事者,天意也。书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未有人心悦于下,而天意怒于上者;未有人理逆于下,而天道顺于上者”。基于这样的认识,《新五代史·本纪》十二卷,就只记人君行事,以见其兴亡治乱之迹,而无一语涉及天变。 五行灾异,是天命论的具体表现形式,欧阳修在《新唐书》卷三十四《五行传序》中痛予批驳。他认为金、木、水、火、土五种物质,是万物中最大最多者,“其用于人也,非此五物不能以为生,而阙其一不可,故圣王重焉”。但三代以后,数术之士兴,把天地万物动植,天论大小,皆推其类而附之于五行。谓人禀五行之全气以生,故于物为最灵。其余动植之类,各得其气之偏者,其发为英华美实,气臭滋味,羽毛麟介,文采刚柔,亦皆得其一气之盛。至其为变怪非常,失其本性,则推以事类吉凶影响,其说至为委曲繁密。到了汉代,董仲舒、刘向、歆之徒,对天变灾异,莫不指事以为应;及其难合,则旁引曲取而迁就其说,父子之间,自相乖戾,真是可胜叹哉!基于这样的认识,欧阳修一反千余年的传统,在《新唐书·五行志》中,就只著灾异,而削其事应。这和《旧唐书·五行志》形成鲜明的对比。《旧唐书》的编者完全继承董仲舒、刘向的传统,在《五行志序》中明白写道:“昔禹得河图、洛书六十五字,治水有功,因而宝之。殷太师箕子入周,武王访以事,乃陈洪范九畴之法,其一曰五行。汉兴,董仲舒、刘向治《春秋》,论灾异,乃引九畴之说,附于二百四十二年之行事,一推咎徵天人之变。班固叙汉史,采其说五行志。绵代史官,因而缵之。今略举大端,以明变怪之本”。在这种思想指导下,《旧唐书·五行志》既著灾异,又书事应,连篇累牍,尽是荒诞无稽之谈。两相对比,更可见欧阳修思想的进步性。 有灾异,就有祥瑞。欧阳修对“祥瑞”,也深恶痛绝。他在《新五代史》卷二《梁太祖本纪》开平元年(公元九○七年)八月记了一条:“{K10406.jpg}州黄河清”,并加小注说:“于此书,见不为瑞也。”在卷六十三《前蜀世家》中,更是连篇累牍,大记祥瑞,什么凤凰、黄龙、大龟、麒麟、驺虞、白鹿、白雀、甘露、嘉禾等等,五花八门,无奇不有。最后在传论中批判说:“自秦汉以来,学者多言祥瑞,虽有善辨之士,不能祛其惑也!予读《蜀书》,至于龟、龙、麟、凤、驺虞之类,世所谓王者之嘉瑞,莫不毕出于其国,异哉!然考王氏之所以兴亡成败者,可以知之矣!或以为一王氏不足以当之,则视时天下治乱,可以知之矣!”又说:“麟、凤、龟、龙,王者之瑞,而出于五代之际,又皆萃于蜀,此虽好为祥瑞之说者亦可疑也。因其可疑者而攻之,庶几惑者有以思焉。” 总起来看,欧阳修承认天意,但侧重人事,他终究未能突破“天命论”的桎梏。这是历史和阶级的局限,不足为病。如果把他这种观点放在他所处的具体环境来考察,则更显现其积极的意义。 北宋朝廷从建国以来就极力提倡佛教和道教。宋真宗为了粉饰太平,又大搞天书、符瑞等闹剧,一时间搞得乌烟瘴气。什么泰山醴泉出,锡山苍龙见;什么紫芝、玉丹、嘉禾、瑞木,遍地皆是;图象之学也广泛流行,什么先天图,无极图,无奇不有。这样,在真、仁之际就出现两种情况:思想上,神秘傀异的浓雾弥漫;政治上,明明赫赫③的颂声大作;而社会现实,却又非常不妙。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欧阳修在《新五代史》中极力宣传“虽曰天命,岂非人事”的观点,在《新五代史》的《本纪》中有意识地只书人而不书天;在《新唐书·五行志》序中敢于批判董仲舒、刘向、班固以来的“天人之变”的谬论,在《新唐书》的《五行志》中又一反历来的传统,只著灾异,不书事应,也就在两方面起了作用。思想方面,它是一道划破神秘主义浓雾的异采;政治方面,它是间接敲给北宋朝廷的警钟。从当时的实际情况来看,这两方面都是有积极意义的。到了王安石,除了在思想上继续破除神秘主义以外,在政治上,更直接了当地向仁宗提出了“社稷之托、封疆之守,陛下岂能久以天幸为常,而无一旦之忧”④的警告!在这两方面,欧阳修都可以说是王安石的先驱。欧阳修史论的积极意义在这里更清楚地表现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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