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进入元朝,情况与前完全两样了。虽然“以其故俗治”、首领世袭、朝贡、征调(出军役或助军)、输纳赋税等承袭唐、宋之制不变,但是其治理却有新的措施。 第一,视角不同,观念迥异。不论汉时的初郡制,三国以后的左州俚县,还是唐、宋的羁縻制,统治者视僻远或边疆的少数民族为“蛮夷”“禽兽”,所谓羁縻就是以牛鼻绳马笼头束住禽兽。比如汉永和元年(136年)尚书令虞诩言“自古圣王不臣异俗,非德不能及,威不能加,知其兽心贪婪,难率以礼,是故羁縻而绥抚之”;(注:《后汉书·南蛮传》。)三国薛综说“山川长远,习俗不齐,语言同异,重译乃通,民如禽兽”,“易以为乱,难使从治,县官羁縻,示令威服”;(注:《三国志·薛综传》。)唐韩愈称“大抵岭南人稀地广,贼之所处,又更荒僻”,“容贷羁縻,比之禽兽”;(注:《黄家贼事宜状》。)宋时也是“朝廷禽兽畜之,务在羁縻,不深治也”。(注:《宋史·抚水州蛮传》。)而元朝的统治者蒙古人本身就是北方的少数民族,因此他们入主中原以后一反历代中原汉族统治者的观念,没继续将少数民族视为“禽兽”,而是当作“吾民”。至元二十二年(1281年),元世祖诏绍庆珍州南平等处沿边宣慰使、行播州军民安抚使、播州等处管军万户杨赛因不花说:“瀼自前宋归附,十五余年,阅实户数,乃有司当知之事。诸郡皆然,非独尔播。自今以往,咸奠厥居,流移失所者,招谕复业,有司常加存恤,毋致烦扰,重困吾民。”(注:《元史·地理志》。)元世祖将溪峒少数民族人民称为“吾民”,看似简单,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次,标志着中国历代封建统治者传统观念的革命。上如此,臣亦如此:“彼(指云南少数民族人民)亦人尔,其好安恶危,趋利避害,与常同。无庸征于远古,我朝曾出平章政事赛典赤都护诸部,今没去三十余年,其民慕之如父母,畏之如神明。居常考其设施,是不过顺其性俗,利而导之,底于安耳。”(注:元明善《云南志略序》。)也正因为元朝最高统治者视少数民族为“吾民”,自然将其土官视作“吾官”,等同于流官,于是出现了流官领土官,土官也领属流官的现象。比如大德元年(1297年)设置庆远南丹溪洞等处军民安抚司,以南丹州土官莫国麟为安抚使,其下即领有宜山、忻城、河池、天河、思恩五个流官正县。 第二,普置州、路,划一政区。唐、宋的羁縻地区,虽然设州置县,但都是附属于正府正州的流官,没有形成独立的建置。特别是云南等地,自成建置,没有归属于封建王朝中央。元朝统一中国后,不仅在宋的羁縻地方设司设路,而且在云南等地也设司设路,使之与全国的建置同一。比如宋时属于宜州溪洞司和邕州安抚都监司管辖的各羁縻州,分别设置了太平、思明、来安、镇安、田州五路以及广南西道宣抚司和庆远南丹溪洞等处军民安抚司。这对于整齐政区设置,治理地方,统一政令,促进少数民族地区的发展,起着很大的作用。所以元朝李京在《云南志略》中说:“天运勃兴,文轨混一,钦惟世祖皇帝天戈一指,尽六诏之地皆为郡县。迄今吏治、文化侔于中州,非圣化溥博,何以臻此!” 第三,设达鲁花赤,“普天率土皆臣妾”。元朝,“官有常职,位有常员,其长则蒙古人为之,而汉人、南人贰焉。于是,一代之制始备,百年之间子孙有所凭藉矣”。(注:《元史·百官志》。)元朝最高统治者将国人分为蒙古人、色目人、汉人、南人四等,前者为后者之主,后者为前者之婢,实行民族等级制。整个国家机器,不论行省、宣慰司、宣抚司、安抚司或路、府、州、县,均以统治者的主体蒙古人或色目人掌管,称作达鲁花赤。“达鲁花赤”,是蒙古语“镇压者、制裁者或盖印者”的音译写字,这里转而用之,其义即为监临官或总辖官。达鲁花赤的设置,确定了统治者主体蒙古人至高无尚的权力,保证了“普天率土皆臣妾”,巩固了“万里中华归一统”。当然,在僻远或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因为居住环境不适等原因,蒙古人或色目人不愿远赴为官,也有以北方汉人为达鲁花赤的,比如至元二十五年(1288年)十月,元世祖即同意湖广行省关于广西左右江的太平、田州、来安、镇安四路总管府因“所调官畏惮瘴疠,多不敢赴,请以汉人为达鲁花赤,军官为民职,杂土人用之”的奏请,以汉人为达鲁花赤。(注:《元史·世祖纪》。)而派了人,也不一定到位,如泰定二年(1325年)九月广西来安路总管“岑世兴上言自明不反,请置蒙古、汉人监贰官。诏优从之”。(注:《元史·泰定帝纪》。)皇帝虽然“诏优从之”,但谁又远赴其任呢?由于没人去,少数民族地区的一些司、路以及各州、县、长官司没有蒙古、色目或汉人为达鲁花赤,比如师壁洞、罗蕃遏蛮军等安抚司及唆尼、诸蕃、征沔、长河西裹管军等招讨司即“不置达鲁花赤”。即便如此,但由于这些地区只是局部的,一有异向,行省即派兵讨伐,并不影响元朝统治者对全国政局的驾驭控制。 第四,阅籍溪洞,丈量地亩,设定赋税。唐代,“西原蛮”黄氏、侬氏所据“十八州岁输贡赋”,可是所贡赋亦“多不上户部”。宋羁縻制规定交租输赋,并以交不交租赋作为“夷人”系“生”系“熟”的标准,即所谓“既纳税赋,即是省地熟户”;但羁縻州县交税输赋既没普遍,也不始终如一,如咸平元年(998年)江南富州刺史向通汉“请定租赋”,宋真宗却“以荒服不征,弗之许”;(注:《宋会要辑稿·蕃夷五之二七》。)进入南宋以后,由于宋朝控驭力量的减弱,“诸洞不供租赋”。(注:《文献通考》引《桂海虞衡志》。)而且所交赋税、差役不是按实际拥有的田亩、人数征收,而是由首领囫囵式进行交纳的。迄于元朝,则是在丈量土地、登记民户的基础上确定输纳多寡的,如至元十六年(1279年)元军在蒲骠、曲腊等地“招安夷寨三百,籍户十二万二百,定租赋”。(注:《元史·世祖纪》。)所以元世祖对播州等处管军万户杨赛因不花说:“阅实户数,乃有司当知之事。”(注:《元史·地理志》。)由于多次登记,反复核实,也曾引起群众的猜忌、骚动:“自兀良合台镇云南,凡八籍民户,四籍民田,民以为病”;(注:《元史·世祖纪》。)“洞民近因籍户,怀疑窜匿”(注:《元史·地理志》。)等。尽管如此,但由于阅籍溪洞,僻远和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始有了比较正确的户籍记载。据《元史》卷63《地理志》记载,元大德年间(1297~1307),庆远南丹等处溪洞安抚司户二万六千五百三十七,口五万二百五十三;思明路户四千二百二十九,口一万八千五百一十;太平路户五千三百一十九,口二万二千一百八十六;田州路户二千九百九十一,口一万八千九百零一。这是壮族首领辖区见于记载的首次户籍记载。元朝阅籍溪洞,清理少数民族地区的户籍,丈量地亩,既利于赋税的征收,又便于王朝中央对国情的了解,以制定控制的策略和政策措施,巩固中华一统。 第五,土官世袭,功赏罪罚。元世祖为皇弟时绕道远征云南,即以归顺的大理国王段兴智协助平定云南各地,段氏一脉于是世袭大理路总管。至元十六年(1279年)六月,元世祖诏:“西南诸蛮夷官吏军民,各从其俗,无失常业。”九月戊午又诏:“遣使招谕西南诸蛮部族酋长,能率所部归附者,官不失职,民不失业。”(注:《元史·世祖纪》。)这说明元朝虽在行省之下的宣慰司及路、府等设置达鲁花赤,仍承宋朝羁縻之制,在土司区以土官“各从其俗”而治。延祐六年(1319年)夏四月壬辰,中书省臣言:“云南土官病故,子侄兄弟袭之,无则妻承夫职。远方蛮夷,顽犷难制,必任土人可以集事,今或阙员,宜从本俗权职以行。”制曰:“可。”(注:《元史·仁宗纪》。)因此,“土官有罪,罚而不废”,《元史·刑法志》。)世代传承不绝。比如镇安州土官岑从毅在至元十八年(1281年)举兵攻顺安州,杀知州李显祖,又写信给广南西道宣抚使农士贵说“设有达达军马来起差税,吾与尔皆一家人,围裹战杀,实不愿作大元百姓”,挑唆他一同反元。元朝对待土官,原则是“叛则讨之,服则舍之”。(注:《元史·立智理威传》。)岑从毅归降后不几年,元升镇安州为路,他仍为镇安路土官总管。二十九年(1292年)岑从毅再次起兵反元,投降后,元世祖以他“老疾,诏以其子斗荣袭,佩虎符,为镇安路军民总管”。(注:《元史·世祖纪》。)又如顺元等路宣抚使阿察不朝觐、不禀命,元王朝命四川都元帅也速答儿率兵征之,尽平其地,后其子阿利入朝,又立亦溪不薛总管府,以其为总管;不久复立顺元宣慰司,并规定今贵州“水西之地”,“阿察之族主之”;“水东之地”,“则宋氏主之”。(注:曾廉《元书·阿蔡传》。) 元朝对少数民族及其首领的主体观念变了,不仅能理解土官,而且能信任土官,大胆使用土官。如“至元二十年(1283年),四川行省讨平九溪十八洞,以其酋长赴阙,定其地之可以设官者,与其人之可以入官者,大处为州,小处为县,并立总管府,听顺元路宣抚司节制”。(注:《元史·地理志》。)当时,全国各地交互移民屯田,以达到相互监督的目的。湖广行省也想照章泡制,“发湖湘富民万户屯田广西,以图交趾”,却遭到了朝廷的反对,最后让南丹州土官莫国麟“募五千户屯田”,在宜山县“度地立为五屯,统以屯长,给牛、种、农具与之”,认为“此土著之民,诚为便之,内足以实空地,外足以制交趾之寇,可不烦士卒而馈饷有余”。(注:《元史·哈刺哈孙传》。)此中两个“足”字,充分表达了元朝统治者对少数民族及其首领的信赖之情。大德二年(1298年),湖广行省副使刘国杰率兵讨伐上思州土官黄圣许的叛乱,得所弃水田五百四十五顷七亩用作屯田,也是“募庆远诸撞人耕之,以为两江蔽障”,(注:《元史·兵志》。)也说明了元王朝这样的心理意识倾向。 理解土官,信任土官,使用土官,如同将唐、宋的羁縻州县纳入全国政区建置一样,也把土官纳入国家的官制系统中,给土官与流官一样的品秩:宣慰使从二品,宣抚使正三品,安抚使正三品,招讨使正三品,诸路万户从三品,路总管从三品,知州从五品,长官司长官从五品,知县从七品。同时,规定“土官兴兵仇杀者,坐以叛逆之罪;其有妄相告言者,以其罪罪之”。“诸土官有能爱抚军民,境内宁谧者,三年一次保勘升官;其有勋劳及应升赏承袭,文字到帅府辄非理疏驳故为难阻者,罢之”。(注:《元史·刑法志》。)有罪受惩,充斥于《元史》中;对土官的赏功,亦非虚言。至元十一年(1274年),元朝以大理段氏信苴日为大理路总管;后因御缅有功,进授大理、蒙化等处宣抚使;十八年(1281年)入觐,“帝嘉其忠勤,进大理、威楚、金齿等处宣慰使都元帅”;“及陛辞,复拜为云南诸路行中书省参知政事”。(注:《元史·信苴日传》。)播州安抚司土官杨邦宪、杨汉英父子因归附并屡立战功,元将播州安抚司升为播州宣抚司,又加其官衔为绍庆、珍州、南平等处沿边宣慰使,死后均追封为播国公。鲁竹蛮夷长官司长官宋阿重因不随其叔宋隆济反叛,“弃家朝京陈其事”,后又至水东诏谕木楼僚,“生获隆际以献,擢清江路总管,佩三珠虎符,累进荣禄大夫、云南平章政事,卒,追封贵国公”。(注:蒙兀儿《史记》卷110《宋阿重传》。)由于元朝赏罚分明,土官自觉“皇恩浩荡”,积极奔走效命。比如思明路总管黄坚,在元以镇南王脱镡率兵征讨安南时,“为向导供给”,多树劳绩。至元二十九年(1292年)上思州土官黄圣许占据忠州,他除上奏乞调官军征讨外,自告奋勇“调军民万人以从”。(注:《元史·世祖传》。)或者也正是这个原因,使得各少数民族的土官独钟情于元朝的统治者,纷纷以蒙语为名,如丽江土官察罕不花、北胜州土官章吉帖木儿、罗罗斯土官月鲁帖木儿、播州土官杨赛因不花、杨延礼不花、亦溪不薛土官帖木儿不花、伯颜不花、九姓长官彭忽都不花、八番顺元等路土官宋蒙古歹,以及壮族的土官黄忽都、李郭佑、李赛都、赵帖坚、岑恕木罕、岑铁木儿、岑伯颜、侬不花、侬贞佑等,即是如此。 由于元代有上述五点与唐、宋羁縻制的不同,就能够司、路、州、县一体,官员序列分明,上下维一,各尽其责,维护了国家的统一,加强了封建中央集权制,从而使土司制与羁縻制区别开来,成为一种新的处理少数民族问题的政治制度。而其中,元朝统一以“土官”一词来概称僻远或边疆少数民族的各级世袭首领,就是其质性的标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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