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魏六朝时期江东大族的形成及其地位的变迁(3)
三、东吴时期江东大族的全面得势及其门阀化 东吴时期是江东大族发展的黄金时期。汉末政衰,王纲解纽,天下分裂。孙氏父子据有江东,前后长达半个多世纪。关于孙吴政权之性质,陈寅恪先生早有论断:孙氏之建国乃由江淮地域之强宗大族因汉末之挠乱,拥戴江东地域具有战斗力之豪族,即当时不以文化见称之次等士族孙氏,借其武力,以求保全而组织之政权。故其政治社会之势力全操于地方豪族之手。……[6]就东吴历史的一般情况而言,确实如此。 但若就孙氏兄弟与江东土著大族而言,他们之间的关系则有一个由对立到结合的复杂的变化过程。孙策立国江东及孙权继立之初,他们与江东土著儒学世族曾有过激烈的冲突与对抗,他们依靠淮泗军、政势力的支持,对江东大族采取了野蛮的诛杀政策,旧史上所谓“孙策平定吴会,诛其英豪”(《三国志·孙韶传》注引《会稽典录》),“(策)转斗千里,尽有江南之地,诛其名豪,威行邻国”(《三国志·孙权传》注引《傅子》),说的都是这件事。对此,田余庆先生已有精湛的考证,可以看到当时江东盛氏、周氏等不少名门大族遭到毁灭性打击,而虞氏、魏氏、陆氏等也受到一定程度的冲击。[7]追究江东大族与孙氏兄弟间冲突的根源,原因虽然十分复杂,但关键在于双方阶级观念与文化意识的差别。这一局面直到孙权亲政后才逐渐调整、改善,既往的“诛其英豪”的政策得到改变。此后,孙吴政权虽然实现了所谓的“江东化”,军、政大权主要归属江东大族人物控辖,但双方的矛盾和斗争始终存在,有时还表现得相当激烈。 不过,从双方的长远利益与根本利益来看,其间的关系当然还是以合作为主的。从孙权来说,他要稳定在江东的统治,必须要寻求陆氏、顾氏等江东大姓人物的支持,而从江东大族方面来看,他们要发展其宗族的力量,在天下分裂大势基本确立之后,必然希望缓和与孙氏政权的对抗,所以他们的代表人物多进入孙氏幕中,推动了孙氏政权的“江东化”。大致在黄武年间,孙权先后启用陆逊掌握兵权、顾雍行使相权,分居文武朝班之首,标志着这一过程的基本完成。 在这一背景下,江南大族的政治、经济力量急剧膨胀,其中尤以吴地顾、陆、朱、张四姓为突出。以陆氏为例,《世说新语·规箴》载: 孙皓问丞相陆凯曰:“卿一宗在朝有几人?”陆曰:“二相、五侯、将军十余人。”皓曰:“盛哉!”陆曰:“君贤臣忠,国之盛也。父慈子孝,家人盛也。今政荒民弊,覆亡是惧,臣何敢言盛!”刘孝标注引《吴录》云:“时后主暴虐,凯正直强谏,以其宗族强盛,不敢加诛也。”这说明陆氏宗族之强大,连皇权也不得不有所惧惮。与此同时,东吴地方选举也基本上为江南大族控制,《三国志》卷56《朱治传》载治为吴郡太守,“公族子弟及吴四姓多出仕郡,郡吏常以千数,治率数年一遣诣王府,所遣数百人”。这里将“吴四姓”与“公族子弟”并举,可见江东大族子弟社会地位之高。他们正是凭借这种特殊的社会地位,垄断了地方的选举权力。 与此相应,江东大族的经济利益也得到充分的保护和发展。他们不仅占有大量的田园,还占有数量惊人的部曲、佃客,孙吴政权推行的许多政策,比如赐田复客制、世袭领兵制等,都使他们获得了极大的现实利益。对此,仅举《抱朴子外篇·吴失》的一段记载便可以说明这一点: ……势利倾于邦郡,储积富乎公室。出饰翟黄之卫从,入游玉根之藻棁。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掩原隰,田池布千里。……金玉满堂,妓妾溢房,商贩千艘,腐谷万庾,园囿拟上林,馆第僭太极,粱肉余于犬马,积珍陷于帑藏。这样的记载甚多,充分说明了江东大族经济实力之强大。此外,东吴时期江东大族在婚姻、社交等社会文化活动中,都表现出了强烈的排他性。这虽与两晋时期典型的门阀制度相比尚不能完全划等号,但确实可以说当时江东大族已经初步门阀化了。 然而,西晋灭吴打断了江南大族相对独立发展的进程,尽管晋武帝司马炎一度为了稳定江东局势,采纳了南人华谭的“先筹其人士”,“进其贤才,待以异礼”,“明选牧伯”,“轻其赋税”的建议(《晋书·华谭传》),对“吴之旧望,随才擢叙”(《晋书·晋武帝纪》)。但总的说来,吴人已沦为“亡国之余”,其社会地位大大下降了。时人刘颂便上书直言:“孙氏为国,文武众职,数拟天朝,一时湮替,同于编户。”(《晋书·刘颂传》)当时不少江东大族人物失去了仕进的机会,即使太康以后,陆机、陆云兄弟、顾荣等“南金”入洛求仕,但大多遭遇坎坷,不仅屡受北人的轻辱,而且“二陆”等还惨遭杀身之祸。顾荣虽未死,但也有朝不保夕之感,他在给友人的信中描述自己任齐王主薄的境况说:“恒虑祸及,见刀与绳,每欲自杀,但人不知耳。”(《晋书·顾荣传》)正因为如此,西晋之世,江东大族“屡作妖寇”,图谋兴复孙吴之旧,并在西晋末年支持陈敏之乱。[8]当然, 当时的历史形势已不可能再回到南北分治的历史旧局中去了,江东大族只有与北方文化士族合流才能求得生存与发展。 四、东晋南朝时期江东大族与侨姓士族的合作及其从属地位的确立 西晋末年,五胡乱华,中原士庶纷纷南奔,并在江南重建东晋王朝。但是以司马睿、王导等代表的晋室王公和北方士族要在昔日敌国--东吴的辖境内创建新王朝,必须努力寻求江东大族的支持与合作。据载,司马睿初过江,“吴人不附,居月余,士庶莫有至者”(《晋书·王导传》),司马睿本人也常有“寄人国土,心常怀惭”(《世说新语·言语》)的感觉。对此,王导建议司马睿“虚己倾心,以招俊乂”,他们主动拜访了江东大族代表顾荣、贺循、纪瞻等。顾荣等入司马睿幕,任散骑常侍,他大力举荐南士,如顾氏、陆氏、谢氏、贺氏、陶氏、甘氏、殷氏等,其中有些是自吴亡后始终丧失仕进机会而又重新步入仕途的南士。(《晋书·顾荣传》)东晋建立前后,贺循、纪瞻、陆玩、顾和、陆晔等江东大族代表,皆位至卿相,这是西晋时期所不可想象的。不仅如此,王导又主动向陆玩求婚,并刻意习吴语,做出了种种姿态,可谓用心良苦,表示与南人亲善。比之西晋,南人的社会地位与政治待遇有了明显的改善。这是不争的事实。正因为如此,南人代表与流亡的北方士族共同拥戴司马睿,在江南重建汉族政权,与入主中原的五胡政权相抗衡。当然,由于政治、经济利益上的冲突,在这一过程中,江南的所谓“武力强宗”一再兴事生乱,反对侨人政权。但以顾、陆、贺、纪等“文化士族”出于强烈的民族文化意识,坚定地维护侨、旧合作。这对华夏文明的存续与发展,有着重要的意义。 但是,从东晋王朝的总体政治格局看,其中枢权力始终掌握在侨姓大族的手中,江东大族基本上处于从属地位,即便是在南人仕进比较顺利的元、明、成等东晋前期诸朝也是如此。据万斯同《东晋将相大臣年表》统计东晋有尚书令15人,北人12人,南人3人;尚书仆射共30人, 南人仅占10人;吏部尚书共32人,北人占24人,南人有8人; 三公几乎清一色的北人,南人仅有个别人如陆玩侥幸点缀其间,还为北人讥笑倾危国家栋梁,又自嘲“以我为三公,是天下为无人”(《晋书·陆晔传附陆玩传》),其不自信竟如此。从以上数字比较,侨、旧士族强弱分明,南人仅为侨姓士族的政治配角。至于中央、地方的军事指挥大权,更是基本上为北人垄断,南人只有东晋初甘卓、戴若思、陶侃等少数人出镇地方,且一再受到排挤。江东大族的这种政治从属地位,一直持续到南朝仍无根本改观。尽管南朝时期侨姓士族日渐衰败,但仍压制南人,维持既往的侨、旧体制。如南齐高帝欲用吴人张绪为右仆射,侨姓代表王俭直言“南士由来少居此职”,坚决反对。当时褚渊在座,说:“俭年少,或不尽忆。江左用陆玩、顾和,皆南人也。”俭愤曰:“晋氏衰政,不可以为准则。”(《南齐书·张绪传》)齐高帝无奈,只得弃张绪不用。从社会地位而言,南人也低人一等,如梁武帝时东魏降将侯景“请娶王、谢”,梁武帝应曰:“王、谢门高非偶,可于朱、张以下访之。”景愤曰:“会将吴儿女以配奴。”(《南史·贼臣·侯景传》)婚、宦二事是确立门阀地位高下的标志,当时的统治者极为重视。而在这方面,南朝时期江东大族显然处于侨姓之下。
(责任编辑:admin) |
织梦二维码生成器
------分隔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