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关于今古文经学的融合 今古文经学虽为两个不同的学派,它们对经书的解说不同,治经的方法与学风不同,但它们都是封建地主阶级的经学,在维护汉代封建统治、为封建政治服务方面,都是一致的,两者并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这是汉代的今古文两派虽有斗争却能够长期并存、并走向融合的政治基础。 今古文经学的融合,发生在东汉,而主要是由古文经学大师完成的。古文经学大师,多兼通今古学,号称“通人”。如“扬雄则称‘无所不见’,杜林则称‘博洽多闻’,桓谭则称‘博学多通’,贾逵则‘问事不休’,马融则‘才高博洽’,……自余班固、崔骃、张衡、蔡邕之伦,并以弘览博达,高文赡学”[7](《伪经传于通学成于郑玄考第八》)。康有为在其《新学伪经考》的《伪经传授表下》中还特设“通学”一栏,列举汉代古文经学家而堪称“通学”者达五十余人之多。这种博学兼通,比之大多只专守一经、罕能兼通的今文“章句”陋儒,是一种巨大的学术优势,这正是古文经学大师能促使今古文经学走向融合的学术基础。 今古文经学的融合,还与今文经学自身的腐败以及今古文之间的争议有关。今文经学的腐败,主要在它的烦琐化。这种烦琐化,一是表现在师法、家法的增多。今文经学立博士的就有十四家,而未立博士的今文学派,更是多不胜数,我们只要略翻两《汉书》之《儒林传》便可看出这一点,故而班固有“大师众至千余人”之讥[3](《儒林传·赞》)。二是章句解说的增多,如《小夏侯尚书》学者秦近君,“能说《尧典》,篇目两字说至十余万言,但说‘曰若稽古’三万言”[3](《艺文志》“六艺”类小序颜注引桓谭《新论》)。故班固批评说:“后世经传既已乘离,博学者又不思多闻阙疑之义,而务碎义逃难,便辞巧说,破坏形体,说五字之文,至于三万言。后进弥以驰逐,故幼童而守一义,白首而后能言,安其所习,毁所不见,终以自蔽。”[3](《艺文志》“六艺”类小序)这种烦琐化的趋势,到东汉则更甚,尽管东汉统治者曾多次下令删减经说,终不能扼止这种趋势。这样烦琐化的结果,使今文经学终成无用之学。皮锡瑞说:“凡学有用则盛,无用则衰。存大体,玩经文,则有用;碎义逃难,便辞巧说,则无用。有用则为人崇尚而学盛,无用则为人所诟病而学衰。”[8](《经学极盛时代》)经学本是为政治服务的。对统治者来说,能为政治服务即为有用,不能为政治服务,丧失其思想统治的功能,即为无用。如果一种学术,烦琐到皓首也难穷经,支离到令人莫知所从,这种学术也就走到尽头了。东汉的今文经学之所以衰落而为古文经学所战胜,其根本原因即在于此。说到今文经学的腐败,人们还往往指出它的谶纬迷信化、神学化。这无疑是正确的。但就当时的时代思想氛围来说,还没有把摒除谶纬的任务提到日程上来。东汉时期,不仅今文经学日益谶纬迷信化,就连古文经学,也跟着谶纬化了,不过在程度上没有今文经学那么严重罢了。 从为政治服务的角度来说,今文经学的烦琐化,固已愈益难餍统治者所需,而今古文经学之间对经书解说的歧异和争议,亦使经学日益背离“尊儒”的初衷。因此,改造传统经学的任务,自然就提到日程上来了。这种改造,在经学范畴内,就只能走融合的道路。 今文经学虽烦琐,但并非一无是处。所谓融合,就是兼采今古文经学之长,革除今文经学的烦琐之弊,重新对经书作简明扼要的阐释,而造成一种新的经说。这一任务,在当时,只能由兼通今古的古文经学家来完成。 首先在融合方面作出努力的,当数许慎。许慎是东汉著名的古文经学大师,却博通群经及今古文经学,故“时人为之语曰:‘《五经》无双许叔重’”[5](《许慎传》)。许慎的著作有多种,然最重要、最有影响的,要数《说文解字》,其次则为《五经异义》。在《说文解字》中,许慎对字义的解释,虽多采古文经说,然亦兼采今文。《说文叙》曰:“其称《易》孟氏,《书》孔氏,《诗》毛氏,《礼》、《周官》、《左氏》、《论语》、《孝经》皆古学也。”就其所列举之经书而言,即有《易》孟氏为今学。又《礼》,即《仪礼》,段注说,当时“有大戴、小戴、庆氏之学,许不言谁氏者,许《礼》学无所主也。古谓之《礼》,唐以后谓之《仪礼》,不言《记》者,言《礼》以该《记》也”(注:按段注以为《仪礼》之名始于唐,不确。据文献考之,最迟在东晋初年即已有《仪礼》之名了,参见拙作《仪礼译注》之前言《仪礼简述》一:《关于〈仪礼〉书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4年版。)。是其所据《礼》亦为今文经学。又见于《说文》中明引今文说者,还有《公羊传》五处,分见于“噧”、“辵”、“嘂”、“覢”、“媦”诸字之注;董仲舒说二处,分见于“王”、“蝝”二字之注;《易》京房说一处,见于“贞”字注;《鲁诗》说一处,见于“鼐”字注;《尚书》欧阳氏说一处,见于“离”字注;《五行传》(段注说即伏生《洪范五行传》)二处,分见于“疴”、“沴”二字注,等等。这种兼采,正体现了融合的精神。 更能体现融合精神的,则是他的《五经异义》。惜其书宋时已佚,清人有多种辑本,我们这里用陈寿祺《五经异义疏证》本。该本辑《异义》凡百条。由该本可见,许慎于有争议之每一事,皆先列举今、古文说,然后以“谨案”的形式,表明自己的看法。其中大部分肯定古文家说,反映了许慎作为古文经学家的基本立场,但也有一些是肯定今文家说的。如关于服役的年龄问题,即肯定今文《易》孟氏说和《韩诗》说,而否定《古周礼》说;论虞主所藏,则肯定今文《戴礼》及《公羊》说,而否定古文《左氏》说;论天子驾数,引今文《易》孟、京及《春秋公羊》说,又引古文《毛诗》说,而肯定今文家说,等等。可见,作为古文经学家的许慎,却并不固执其古文家说,而是以一种较为客观的、实事求是的眼光,来看待今、古文经说,是则肯定之,非则否定之,且由此亦可见许慎对传统的今古文经学皆已不满,而企图对之加以改造,故陈寿祺在其《五经异议疏证》之《自叙》中说:“叔重此书,盖亦因时而作,忧大业之陵迟,救末师之薄陋也。” 今古文经学的改造、融合,最终是由东汉末年的古文经学大师郑玄完成的。郑玄在《戒子书》(附见于郑玄本传)中述其平生之志曰:“但念述先圣之元意,思整百家之不齐。”所谓百家,即指今古文及其间所包含的林立的派系。将此林立之派系,纷纭之经说,加以改造而整齐之,一统于他所理解的“先圣之元意”,此即郑玄平生之志。郑玄之所以终身不仕,就是为实现他的这一志向。因此他“括囊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5](《郑玄传》),而遍注群经,对各经皆以经过他改造而融合今古文经说之长并参以己意之说,重新解说之。这是一项巨大的工程,非郑玄这样博学宏通之大儒不能胜任。经过他的这一番改造,今古文的界限不见了,家法、师法的藩篱不见了,而使经学以一种崭新的面貌出现在世人面前,学者称之为“郑学”。长者出而短者黜,新学出而旧学衰。当汉末经学派系林立、官方经学烦琐可憎、学者无所适从之时,博采众家之长而又简明扼要的郑学的出现,自然使人们感到新鲜可喜,“自是学者略知所归”[5](《郑玄传》),皆争趋而学之。于是郑学出,而两汉传统的今古文经学皆衰微了。皮锡瑞说: 所谓郑学兴而汉学衰者,……学者苦其时家法烦琐,见郑君闳通博大,无所不包,众论翕然归之,不复舍此趋彼。于是郑《易注》行而施、孟、梁丘、京之《易》不行矣;郑《书注》行而大、小夏侯之《书》不行矣;郑《诗笺》行而《鲁》《齐》《韩》之《诗》不行矣;郑《礼注》行,而大、小戴之《礼》不行矣;郑《论语注》行,而《齐》、《鲁论语》不行矣。……故经学至郑君而一变。[8](《经学中衰时代》) 可见郑学盛行,而两汉经学之家法皆因罕有人传习而渐趋衰亡。皮锡瑞又说:“郑君党徒遍天下,即经学论,可谓小统一时代。”[8]非虚美之辞也。清代的今文经学家,每以汉代经学家法的灭亡归罪于郑玄,这是不公平的。殊不知优胜劣汰,新生战胜腐朽,是学术发展的自然规律,郑玄何罪之有?两汉传统经学的灭亡,咎在其自身,而不在郑玄也。 【参考文献】 [1]周予同。经今古文学[A].周予同经学史论著选集[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 [2]钱穆。两汉经今古文之争[A].国学概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3]班固。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 [4]金春峰。儒学确立统治地位的社会阶级背景[M].汉代思想史[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 [5]范晔。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 [6]吴树平。陈元[A].东观汉纪校注:卷十四[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 [7]康有为。新学伪经考[M].北京:中华书局,1958. [8]皮锡瑞。经学历史[M].北京:中华书局,19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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