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述而不作”溯源 “述而不作”,源于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窃比于我老彭。”又:“盖有不知而作之者,我无是也。”(《论语·述而篇》)表现出孔子对创新持极其谨慎的态度,观其一生,孔子确实也只在“述”的范围内承袭、整理、阐扬古典文化精华。“作”与“述”,有明显的区别。《礼记·乐记篇》说:“作者之谓圣,述者之谓明。”作,亦称著,意为独创,自立新意,《史记·老子韩非列传》:“于是老子乃著书上下篇。”述,为沿循,《说文》:“述,循也。从辵,术声。”《礼记·中庸》:“父作之,子述之。”《史记·太史公自序》:“述往事,思来者。”有时兼指二者,合而言之,如曹植《与杨德祖书》:“世人之著述,不能无病。”《三国志·魏志·文帝纪》:“初,帝好文学,以著述为业。”对二者的区别,清人焦循谈得较透彻:“人未知而己先知,人未觉而己先觉,因以所先知先觉者教人,俾人皆知之觉之,而天下之知觉自我始,是为‘作’。已有知之觉之者,自我而损益之;或其意久而不明,有明之者,用以教人,而作者之意复明,是之谓‘述’。”(《雕菰集》卷六) 从思想渊源分析,“述而不作”的思想与中华学术的官方“出身”有关,是上古时期学术与官职不分的产物,拖着一条官师一体的尾巴。换言之,“述而不作”的说法有着深厚的文化积累。在传统的价值分类观念中,著述属于“立言”的范畴。《左传》尝云:“大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襄公二十四年)所谓“三不朽”是也。能以个人“立言”为“不朽”,明显是一种社会进步。因为产生《左传》的春秋时期,思想活跃,文化多元,官学散落民间,诸子异端争鸣,于是,“立言”才争得与“立德”、“立功”同等的地位。而此前的商、周时期,学在宫廷,官师一体,治教合途,无私家著述之风,自然也无个人“立言”的可能,也绝对产生不了“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司马迁语)这样的思想,所以春秋战国之前的典籍均无个人署名。恰如章学诚《文史通义·诗教》所云:“古未尝有著述之事也,官师守其典章,史臣录其职载。文字之道,百官以之治,而万民以之察,而其用已备矣。是故圣王书同文以平天下,未有不用于政教典章,而以文字为一人之著述也。”《周礼》一书,详细记载了周代诸多官职的功能及所辖范围,许多都与后代所谓“学术”有关。如周代大司徒一职,其官职所辖,就涉及后来以解释名物术语为主的小学。《周礼·地官·司徒》云:“大司徒之职,掌建邦之土地之图,与其人民之数,以佐王安扰邦国。以天下土地之图,周知九州之地域广轮之数,辨其山、林、川、泽、丘、陵、坟、衍、隰之名物。”《尔雅》中“释地”“释山”“释水”“释木”等,盖源于此。又如“占梦”这一官职,就是后世所谓阴阳家的源头:“占梦掌其岁时。观天地之会,辨阴阳之气,以日月星辰占六梦之吉凶。”而“职方氏”又与后世的地理学关系密切:“职方氏掌天下之图,以掌天下之地。辨其邦国、都、鄙、四夷、八蛮、七闽、九貉、五戎、六狄之人民,与其财用九谷、六畜之数要,周知其利害。乃辨九州之国,使同贯利。”至于采集、编纂诗歌也是一种官方责任与职能:“诵其言谓之诗,咏其声谓之歌。故古有采诗之官,王者所以观风俗,知得失,自考正也。孔子纯取周诗,上采殷,下取鲁,凡三百五篇。”(《汉书·艺文志》)这种特征,在史学领域表现得尤为充分。 二、“述而不作”与“六经皆史” 章学诚著《文史通义》,开宗明义第一篇即明言:“六经皆史也。古人不著书,古人未尝离事而言理,六经皆先王之政典也。”史,其初就是一种官职,其基本职能就是“不著书”,而只注重“述”,叙述或记述,洵如《汉书·艺文志》所说:“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举必书,所以慎言行,昭法式也。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帝王靡不同之。”关于左、右史的分工,在《礼记》中恰好相反,为:“动则左史书之,言则右史书之。”(《玉藻篇》)左史、右史之外,还有内史、外史之说,其职能在于掌管文籍。《周礼·春官》记:“内史掌王之八枋之法,以诏王制。……凡命诸侯及孤卿大夫,则策命之。凡四方之事书,内史读之。……内史掌书王命,遂贰之。外史掌书外令,掌四方之志,掌三皇五帝之书,掌达书名于四方。若以书使于四方,则书其令。”史官立于柱下,相传老子曾为周代史官,后因以柱下为老子的代称。王国维则从文字学意义上解释说:“史之本义,为持书之人,即为掌书之官,引申为大官庶官之称。故吏、事二字,皆从史取义。而史、吏、事三字,古可互通。”查《说文》,释“史”字云:“史,记事者也。从又,持中。中,正也。”释“吏”字云:“吏,治人者也。从一,从史。”(许慎《说文解字》)史,吏,一记言,一治人,二者联系密切。而史的原初职能,就是忠实记述所发生的事实,“君举必书”,宣公二年,晋臣赵盾杀害了灵公,太史董狐不畏强权,书曰:“赵盾弑其君。”并示于朝。所以孔子称赞说:“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左传》宣公元年) 不隐,就是客观忠实记述,这几乎成为一种史家公认的原则,其另一种说法是“实录”。所谓“辨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班固《汉书·司马迁传赞》)。官与史,联系甚密。王国维曾辨析曰:“古之官名,多由史出。殷周间,王室报政之官,经传作卿士,而《毛公鼎》、《小子师敦》、《番生敦》作卿事,《殷墟卜辞》作卿史,是卿士本名史也。又天子诸侯之执政,通称御事,而《殷墟卜辞》则称御史,是御事亦名史也。又古之六卿,《书·甘誓》谓之六事;司徒、司马、司空,《诗·小雅》谓之三事,《左氏》成二年传,《逸周·大匡》篇谓之三吏,此皆大官之称事若吏,即称史者也。”(王国维《观堂集林》卷六)史,与官的联系十分密切,所以《隋书·经籍志》说:“夫史官者,必求博文强识,疏通知远之士,使居其位,百官众职,咸所贰焉。是故前言往行,无不识也;天文地理,无不察也;人事之纪,无不达也。内掌八柄,以诏王治,外执六典,以逆官政。” “史”与“官”又有不解之缘,而史的基本职能又是尽量不带感情色彩的客观忠实记述,所谓“书法不隐”“实录”“以诏王治”,“以逆官政”,那么,中华学术从发源之初,就必然带有鲜明的“述而不作”的精神胎记及浓厚的官方职能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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