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历史学研究对象的“历史事实”是被建构的,每一代人都只能根据自己的生活情境重构那些他本人没有亲身经历的生活场景,这是笔者所谓“历史构境论”中的一个基础性论点。最近,因为研究海德格尔与马克思的关系,笔者细读了德国历史哲学家狄尔泰的部分文献,有感于他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涉及历史研究的一些有关历史关联与境和重构论思想的论见,写就此文,与历史学界喜欢方法论和史学理论的朋友们共思。 一、历史性意识中的形而上学之死 狄尔泰不是历史学家,而是一位重要且被误认的历史哲学家。通常,我们将他指认为与叔本华、尼采、席美尔同比的生命哲学(Lebensphilosophie)代表人物。以我的判断,这是施蒂纳、克尔凯郭尔之后以个人本位重建的新人本主义哲学话语逻辑。人们通常认为,当19世纪末自然科学研究引申出的实证主义方法成为统治一切学术领域的霸权话语时,狄尔泰第一个站出来界划了人文社会科学所面对的社会历史领域研究的特殊质性,他用与人的生命存在相关的理解范畴抵御了自然科学研究中基于无生命现象因果分析的说明范式的普适性僭越,形成了著名的“历史意识”。狄尔泰的思想既影响过现象学大师胡塞尔、海德格尔,① 也影响过韦伯、席美尔等后学,他还有一个著名的弟子马丁·布伯。再远一些看,狄尔泰的逻辑后援还接近今天的库恩和后现代思潮。然而,究竟是狄尔泰思想中什么观念性的东西奠基了后来西方历史方法论中的一种新的逻辑走向,我们并没有看到真正清楚的交代。 狄尔泰的著作译成英文是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事情,而直到最近,他的《精神科学引论》(1883)、②《体验与诗:莱辛·歌德·诺瓦利斯·荷尔德林》(1905)、③《哲学的本质》(1907)④ 以及《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建构》(1910)等才被译为中文。⑤ 在国内,值得注意的研究论著当属谢地坤《走向精神科学之路——狄尔泰哲学思想研究》和张汝伦《二十世纪德国哲学》中涉及狄尔泰的章节。⑥ 本文主要依据《精神科学引论》第1卷,并辅之以《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建构》的部分内容进行讨论,以便分析狄尔泰历史哲学的重要贡献及其与青年海德格尔思想发展的一种可能性的关联。 在《精神科学引论》第1卷“引言”中,狄尔泰说此书的主导思想是将历史(historisches)⑦ 与系统(systematischen)的探讨结合起来。随着理解思想的发展,系统的思想越来越聚集为结构的理论(Die Theorie der Struktur)。⑧ 当然,历史与系统两者在狄尔泰那里并非平分秋色,而是“历史发展的关联解说结构的关联”。⑨ 在《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建构》中,狄尔泰将历史与系统的观点具体指认为西方18世纪以后历史学研究中的两个伟大原则:一是始于伏尔泰的“与一个时代的统一性相关的特殊系统”的观点;二是赫尔德等开始的“发展原则”。⑩ 具体到研究中,这种结合则是要将哲学思考落实到具体的历史性关联与境(historischen Zusammenhang(11))之中。(12) 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恩格斯使用了“共同活动(Zusammenwirkens)”一词。(13) 相比之下,马克思恩格斯的这一概念更具能动性。而青年海德格尔则十分关注狄尔泰所使用的关联与境、生活关联与境(Lebenzusammenhang)、生活联结(Lebensbezug)(14) 等关键词。在晚年,狄尔泰更多地使用结构关联与境(strukturzusammenhang)一词。(15) 这是一个重要的逻辑落点。所谓关联与境,是狄尔泰原创性地把对世界的共时性的观察(synchronicshe Betrachtung)与历时性的分析(diachronische Analyse)有效整合起来的重要努力,通俗地说,就是将历史性的思考与系统性的观念结合而成的一个观察历史现实的交叉点,它是特指一定历史条件下形成的动态的社会关系和生活结构,它是当下发生的情境突现出来,生成对个人生命存在的一种先在的制约条件,并且,这种关联与境也是人的生命涌动和创造的源头。 在狄尔泰看来,精神科学就是对这种由人类生命活动建构起来的历史性关联与境内在体验之上的理解(Verstehen)与领悟。他认为,在自然科学中我们通常可以用理智中的因果关系说明(erklaeren)自然存在的结构,可是面对由人的生命活动构成的社会历史存在时,则只有通过理解:我们说明自然,我们理解精神生命。在狄尔泰那里,生命即是历史研究的对象。换句话说,在历史研究中,我们通过体验和理解领会的,是作为把人类内含于其中的关联与境而存在的生命。并且,关联与境的根本是一定的时间之中的历史性结构。多年后,狄尔泰在《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建构》中进一步将关联与境确定为一种场境突现的格式塔,并认定在每一个人的心理过程中,关联与境“决定了我们在何时并且怎样从事关注;统觉依赖于它,表象的再造也受制于它”。(16) 也是在这个意义上,狄尔泰说过,任何一种对某个哲学问题的解决,都属于某个曾经在那个时代呈现出来的情境。哲学思考既取决于思想与总体理论构架的关系,也取决于与时间、地点、各种生活境遇,以及人格相关的文化情境。我们将看到,这个关联与境是理解狄尔泰全部历史哲学的钥匙,也是他全部历史认识论的基础。马克雷尔认为,海德格尔后来正是在这个关联与境的基础上生成了他的Situation范畴。(17) 我非常认同这一指认,因为它与笔者提出的Situating的存在逻辑基本同向。19世纪末,狄尔泰就将共时性的结构思想与历时性的历史逻辑统合起来,以生成一种系统性的历史意识,这是一个了不起的认识。可是,狄尔泰的上述这些最重要的哲学观念却长期被传统学术诠释所遮蔽了。 狄尔泰作为一个历史哲学家,其逻辑构境颇有深意,但在如何建构一个合理的逻辑叙事结构上,他远不及康德、黑格尔、胡塞尔,更不用说与讲故事的能手海德格尔相比。书中内容重复、烦碎,不能由浅入深、层层递进,大的逻辑布展层面处置严重不合理,这很可能给他的思想传播带来过消极作用。所以,在对狄尔泰的文本分析进程中,我无法严格依从原有的文本写作逻辑线索前行。特别是在对《精神科学引论》第1卷重新思考构境中,我倒觉得从第2编开始更适合读者的真正进入,因为在第2编中,狄尔泰的历史性意识在叙述形而上学的历史没落过程中极为完整地表现出来,这是一个比较具象的历史研究分析个案。所以,对它的历史重构有可能生成一个较为感性的底层构境空间,然后我们再回到此书的第1编,看看他为什么要为一种全新的精神科学奠基,以达及狄尔泰的深层思想构境。 《精神科学引论》第1卷第2编的标题为“形而上学(Metaphysik)作为精神科学的基础(grundlage):它的鼎盛和式微”。在当时,孔德等人已公开断裂式地提出“拒斥形而上学”,然而狄尔泰却明确提出形而上学正是他所要创立的精神科学的历史性基础。特别是他要求将整个思想史看作一个不断进步的过程,并充分肯定不同思想在这个历史演进中的贡献。这是一种重要的历史性意识中的清醒。我甚至认为,狄尔泰并未专门讨论过什么是历史意识这样的抽象理论问题,而是在叙事方法和逻辑构境中自然表现出历史时间意识。在《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建构》第二部中,狄尔泰分别具体说明了自然科学和精神科学在西方的历史生成,并对西方历史认识发展的诸阶段,德意志启蒙思想运动以及普遍史和进步观念的历史发生进行了十分具象的逻辑描述。(18) 对此,海德格尔的评价为,狄尔泰的真正贡献在于“从更深的源头,以一种全面的方式,用历史意识发展的连续性,把握对历史理性批评这一问题”。(19) 这是十分深刻的逻辑定位。狄尔泰认识到传统的形而上学思辨和今天占统治地位的实证主义经验论都是一种非历史的抽象,其生成性缘起从根基上不过是对真实存在的社会关联与境(Zusammenhang der Gesrllschaft)“一些抽象的成分出发进行的建构过程”。(20) 虽然如此,狄尔泰却认识到,两千多年来抽象的形而上学始终是精神科学的奠基之源。所以必须“从历史的角度理解形而上学——理解形而上学的出现、它的辉煌,以及它的式微”,因为只有历史性地理解形而上学,才能从根本上克服形而上学。这是一种深刻的辩证法。狄尔泰没有意识到,问题是他自己仍然是在形而上学的构境空间之中来讨论、批判形而上学的。这一点,被海德格尔深刻地透视了。海德格尔有一著名的模仿:“亚里士多德出生、工作、死亡”。按照狄尔泰的观点,欧洲的形而上学出现在公元前15世纪,它曾在中世纪和近代支配过欧洲的科学精神,并在几个世纪以前开始进入逐渐解体的过程。狄尔泰此书第2编的主旨,就是要对此作一个“历史的界定”。 在狄尔泰看来,亚里士多德最早用“第一哲学”来确认形而上学本体论的研究对象,与其他具体科学的存在对象不同,第一哲学的研究对象是作为“存在的整体或者说作为存在的存在”(das ganze seiende oder seiende als seiendes)。(21) 这个观点直接影响到青年海德格尔,不过,这个存在者整体被后者透视为生命存在论意义上的交道性(Umgangs)建构物总体(环顾世界),而非本体论意义上的存在。这个存在者整体(“一”)就是通过理性观念从存在者们(“多”)中抽象出来的超验的绝对本质,不管它被叫做“火”、“水”还是“理念”。狄尔泰认为,亚里士多德的这个哲学定义为大多数中世纪和近代的哲学家所接受,但实际上,正如康德所说,“所有形而上学都是超越经验的。它用一种客观的和普遍内在的体系,来补充经验之中给定的东西”。(22) 形而上学是思辨的,这些思辨过程设计了一种“隐匿在感觉世界背后的本质构成的世界”。形而上学是本质的逻辑构境。狄尔泰此处列举的思想家名字有阿奎那、莱布尼茨、康德。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