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重历(Nachleben)和重构(Nachbilden)历史现象的历史解释学和历史研究的本质则必然是一种理解性的重新构境。首先,历史研究的对象并不是孤立的人与物,而是我们前面已经讨论过的社会历史关联与境。由人的活动当下建构关系场境即是意义,历史性理解的根本则是领悟每一个时代人们生活关系系统突现出来的意义。狄尔泰认为:“全部历史所具有的任务,就是把握各种互动系统。”(55) 其次,在狄尔泰这里,历史研究的核心不是假设客观地面对与人无关的事实,因为这种事实本身已经是经过历史性的兴趣建构出来的特殊情境,而我们面对这种“选择性的存在”的历史现象时,又总是通过研究者自己的内在体验(das innere Erlebnis)重新建构(Aufbau)已经过去的生活。“生活本身已经逝去,只有表现依旧存在。”(56) 这种体验性理解和重新表现都不可避免地会渗透着我们的知、情、意。 也就是说,历史研究不可能是一种纯客观的镜像反映,它总已经是内含着研究者的知、情、意的再现式的解释。更直接一些说,历史学在表现各种事件所构成的历史过程时,总已经深嵌着“对这种事实的价值估量”。(57) 这样,理解对象总是在有选择的一定的兴趣指向中在场的,并且又是生命主体创造性表现生成的;理解本身则内含着新的知、情、意,同样也会背负着复杂的关联与境,这也就是解释学的两个向度中的双重视界。 在这种特殊的历史解释语境中,狄尔泰对于历史研究有自己明确的理解。他说,人只有通过历史才能研究自己,历史会告诉我们人是什么。历史由有限的生命构成,但历史只不过根据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所具有的连续性来看待的生命而已。首先,作为有限的个人存在的历史学家,总是以“有限的主体”面对历史资料的无限,虽然他可以直接描述当下的生活,但每一个时间瞬间之后的过去都在不断离他而去,越来越多的过去进入到由记忆组成的阴影世界之中。他认为,即使是生活进程的最小瞬间部分,也都会有一个时间过程。一切的“现在”渺小得几乎为无,每个人体验到的瞬间——“现在”,总是包含着对刚刚过去的“现在”的记忆。在其他时间里,“过去”就像力量一样,仍然对现在有影响、有意义。狄尔泰这里的观点显然受到胡塞尔现象学的影响。狄尔泰对此有一段颇富诗意的描写: 生命之流本身从来不会停顿下来供人观察,而是汹涌澎湃地流向大洋。这样的生命之流在流动之时,我们既不能把握它,也不能表现它。我们只能记录生命之流的部分内容,把这个流动的物体分解为固定的、零碎的部分。我们只能从这种事实中获得部分内容的各个侧面,而其错综复杂的属性仍然被我们不合适地称为综合性、多样性和多重性。(58)其次,过去的生命存在只是存留于非当下的阴影世界,历史留给我们只是“那些过去的事物所具有的遗迹”,这里面包括那些已经离开尘世的灵魂的表现(词语、声音和图像)。一个历史学家面对这些遗迹时,他在回忆它们的过程中所做的一切工作,都不过是对这些仍然存在的遗迹的解释而已。狄尔泰指出: 人们根据理解过程,根据集合成整体的各种过去的遗迹与经验的关系,把这些遗迹联结起来;离我们比较近的东西和存在于我们周围的东西,变成了我们理解那些离我们比较远的、过去的东西的手段。(59)狄尔泰曾经说,我们只能通过生活来解释生活,意思是人们永远都是通过自己的生活来重构过去发生的东西(生活)。“理解也就是‘我’在‘你’之中的重新发现”!(60) 历史研究永远只能是每一代人新的重新构境。正是基于这样的历史观,狄尔泰才会说,历史世界的建构出现于精神科学之中,建构是一种观念关联与境(ideellen Zusammenhang),在这个与境之中,“历史世界由于一系列植根于体验和理解的思想运作而得到客观的认识”。(61) 注释: ① 胡塞尔和海德格尔都曾提及狄尔泰对他们的影响。胡塞尔在1929年6月27日致米希的信中称自己从与狄尔泰的交谈中获得益处,而海德格尔则在1927年出版的《存在与时间》中承认狄尔泰思想对他的直接影响。狄尔泰对海德格尔发生影响的时间更早。(参见H. P. 里克曼:《狄尔泰》,殷晓蓉、吴晓明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年,第311—312、313—314页) ② 威廉·狄尔泰:《精神科学引论》第1卷,童奇志、王海鸥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据谢地坤考证,《精神科学引论》计划出版二卷六册,其中“第一卷包括第一册和第二册,总揽各门精神科学之间的关联,并且从中探讨建立精神科学基础的必要性;第二卷包括第三册、第四册和第五册,讨论思想史上形而上学转变为精神科学认识论的过程,并进一步阐明他本人在认识论和方法论上的观点”。然而狄尔泰并没有完成第二卷的写作与出版,却出版了一批与第二卷思考相关的论著并留下大量手稿。(参见谢地坤:《走向精神科学之路——狄尔泰哲学思想研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2页) ③ 威廉·狄尔泰:《体验与诗:莱辛?歌德?诺瓦利斯?荷尔德林》,胡其鼎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年。 ④ 威廉·狄尔泰:《哲学的本质》,中译本作为《历史中的意义》一书的附录部分,艾彦、逸飞译,北京:中国城市出版社,2002年。 ⑤ 狄尔泰:《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建构》,安延明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一个中译本依选译英文版改名为《历史中的意义》。 ⑥ 谢地坤:《走向精神科学之路——狄尔泰哲学思想研究》;张汝伦:《二十世纪德国哲学》,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年。 ⑦ Historie一词在德文中意为历史、历史学,Historisch意为历史的、历史性的,狄尔泰同时也使用Geschichte一词,此词的源生词义有发生和生成之意。马克思与海德格尔、卢卡奇则都重点使用后者。 ⑧ 参见狄尔泰:《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建构》,第13—14页。 ⑨ 狄尔泰:《描述和发现心理学的观念》,转引自谢地坤:《走向精神科学之路——狄尔泰哲学思想研究》,第43页。 ⑩ 狄尔泰:《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建构》,第144—145页。 (11) Zusammenhang中的Zusammen原意为共同、一起,Zusammenhang则接近于kontext,通常在文本学中译作“上下文”或语境。我以为historischen Zusammenhang并非指文本中的上下文或话语中的情境,而首先指客观发生于历史生活和社会存在中的特定的关联情境,所以,将Zusammenhang译作关联与境是合适的。安延明将Zusammenhang译作“关联体”,所以竟然会出现“关联体的格式塔”和“结构是一种关系复合体”的译句。格式塔(Gestalt)为场境突现,结构也非实体,我觉得这个“体”则将狄尔泰掷回到实体论中去了。参见狄尔泰:《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建构》中译本,第12、13页。本文没有采用此译法。 (12) 威廉·狄尔泰:《精神科学引论》第1卷,第1页。 (13) 马克思、恩格斯:《费尔巴哈》,北京:人民出版社,1988年,第24页。 (14) Lebensbezug中的bezug,德文日常文字中指衣被、家具的套件,也指内在的关涉、援引。Lebensbezug译为生活联结是合适的。 (15) 参见狄尔泰:《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建构》,第19页。 (16) 狄尔泰:《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建构》,第12页。 (17) 阿尔弗雷德·登克尔等主编:《海德格尔与其思想的开端》,靳希平等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338页。 (18) 狄尔泰:《精神科学中历史世界的建构》,第85—105、143—144、156—162、246—249页。 (19) 参见阿尔弗雷德?登克尔等主编:《海德格尔与其思想的开端》,第338页。 (20) 威廉·狄尔泰:《精神科学引论》第1卷,第202页。 (21) 威廉·狄尔泰:《精神科学引论》第1卷,第211页。 (22) 威廉·狄尔泰:《精神科学引论》第1卷,第213页。 (23) 威廉·狄尔泰:《精神科学引论》第1卷,第229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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