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美国历史学家威廉·麦克尼尔(注:威廉·麦克尼尔(WilliamH.McNeill),1917年生,芝加哥大学荣誉教授,曾任美国历史学会主席。)所著《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注:《西方的兴起--人类共同体史》,(The Rise of the West,A History of theHumanCommunity),芝加哥大学出版社,1963年,1991年新版。)是一部在西方史学界影响巨大,并具有承先启后作用的“整体世界史”(world history)著作。 可以称之为“世界史”的著作有数种。一是在统一的体例下,由多位专家合作编撰的国别史、地区史与断代史的多卷本总集,如《剑桥世界史》系列、苏联科学院主编的《世界通史》等。也有一些是简明概要的世界史读物或教科书。另一类则是由对世界整体历史有独到研究思考的学者,在对世界史各领域研究学术成果的基础上所撰写的体现了那个时代重要的思想、学派的世界历史观和世界史整体研究水平的著作,并非国别史、断代史的一般性编纂。《西方的兴起》就属于这类具有独创意义的“总体世界史”(universal history)著作。 这类体大思精、具有世界性眼光的史作古已有之。古希腊希罗多德的《历史》和中国司马迁的《史记》被公认为是其伟大的开端,这种史学传统经历代各国延续至今,产生了一系列辉煌的史学名著。对于《西方的兴起》这部著作,也应当放在20世纪世界形势的变化和西方史学发展的总趋向中讨论其重要意义。 西方史学在19世纪起逐步形成有着系统研究和教学规范的学科,但由于当时的历史条件也造成了其局限和缺陷,即“西方中心论”和狭隘的民族国家立场,将历史学变成了西方发展扩张史和宣扬个别民族“优越性”的国别史,而漠视世界其他地区与文明的历史和世界人类整体的历史。并且注重于以文件材料为依据的政治史和重要人物事件的历史,而忽视了经济、社会、科学文化发展史和普通民众的历史。由于社会科学和哲学在19、20世纪之交的迅速发展,也由于考古学、人类学在世界各地的新发现和新成果的影响,在20世纪上半期出现了一批从不同于传统史学的角度研讨论述整体世界史的著作,如以独特的历史哲学思考论述人类各文明历史进程的斯宾格勒(Spengler,O.)的《西方的没落》(Der Untergang des Abendlandes)和汤因比(Toynbee,A.)的《历史研究》(A Study of History);思想新颖、文笔生动的威尔斯(Wells,H.G.)的《世界史纲》(The Outline of History)、房龙(Van Loon,H.W.)的《人类的故事》(The Story of Mankind)、威尔·杜兰( WillDurant)的《文明的故事》(The Story of Civilization)等。这些著作在西方思想文化界有相当大的影响, 但在专业史学界却未被广泛接受。史学家往往认为,它们从史学研究的角度而言失之空泛或肤浅,不符合史学研究的规范,并且其论述多有偏离史实之处。许多人更认为从专业史学研究的角度而言,除了教科书和多人合编的通史而外,撰写“整体世界史”是不切实际的。当代西方史学家中第一个作了这种实践并获得巨大成功的就是麦克尼尔的《西方的兴起》。 麦克尼尔毕生致力于历史教学与研究,长期在芝加哥大学历史系任教,曾任美国历史学会主席。他在1949 年撰写的《西方文明史纲》(History of Western Civilization,A Hand-book), 半个世纪来多次修订再版,成为西方最畅销的教科书之一。他有关中世纪欧亚大草原、中世纪威尼斯的商贸枢纽作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英、苏三国的合作与斗争的专著,(注:McNeill, W.H.,History of WesternCivilization,A Handbook,Chicago,1949,1986(《西方文明史纲》,新华出版社,1992年);The Europe's Steppe Frontier,Chicago,1970;Venice,the Hinge of Europe,1981-1797,Chicago,1974; America,Britain and Russia:Their Cooporation and Conflict,1941- 1946, Oxford,1953.)也为史学界和社会科学界经常引用。但麦克尼尔称自己从1936年起就开始构思一部综述世界各文明自古至今相互影响的进程的著作,即于1954年才动笔,1963年出版的这部《西方的兴起》。这期间的27年,世界经历了第二次世界大战,战后两大阵营的“冷战”对峙,亚非众多国家摆脱殖民统治而独立和兴起,经济、科技的迅猛发展,这些使全球各地的联系远比以前密切相关。在这种巨变形势下,社会科学的重大发展进一步影响了史学研究,如社会科学类型模式与比较方法的应用,马克思主义经济、社会思想在学术界影响的加强,社会学、经济学、人类学、心理学新进展和新理论层出不穷,西方专业历史学界如“年鉴”学派、新马克思主义历史学派等也已取得显著成就,处于头号“超级大国”地位的美国也有了对一部新的整体世界史的需求,因而《西方的兴起》的出版就产生了较大的反响和获得了较高的评价。 曾对此书的写作提供意见的汤因比说:“《西方的兴起》是我所知道的叙述形式的世界史中写得最为清晰透彻之作。我确信任何读这本书的人,将会对造就我们今天生活的这个世界漫长而复杂的历史进程,获得更深邃的洞察力。”而对汤因比的《历史研究》持强烈批判态度的英国史学家特雷弗·罗珀(Trevor-Roper,H.R.)也认为:“这不只是一本最有学识和最有见地的书,它也是曾经出版过的叙述和解释整个人类史的书中最具吸引力的,阅读这本书是一种令人非常满足的体验。”(注:见McNeill,W.H.,The Rise of the West,Chicago,1963, 简装本封底页。)《西方的兴起》的发表被西方史学界认为是开创了世界史研究的一个新时期,是专业历史学家写的第一部综合世界史。(注:Manning,P.,WorldHistory,Modern and Ancient: The LiteratureWe Inherit.)十几年后,英国史学家巴勒克拉夫(Barraclongh,G.)在《当代史学主要趋势》一书中说:“近年来在用全球观点或包含全球内容重新进行世界史写作的尝试中,恐怕要以L.S.斯塔夫里亚诺斯和麦克尼尔的著作最为著名。”(注:巴勒克拉夫·杰弗里:《当代史学主要趋势》,上海译文出版社,1978年,第245-246页。)而斯塔夫里亚诺斯(Stavrianos,L.S.)在其1970年出版的《全球通史》中也首先提到了《西方的兴起》这本书的重要意义。(注:斯塔夫里亚诺斯:《全球通史,1500年以前的世界》,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8年,第60-61页。)三十多年来,《西方的兴起》多次再版,在西方众多的史学著作、史学评论和史学史中常常被论及和引用,有人将麦克尼尔与斯宾格勒、汤因比并称为“20世纪对历史进行世界性解释的巨人”。有的则认为《西方的兴起》开创了宏观历史社会学研究和当代历史比较分析论著的先河,此后如沃勒斯坦(Wallerstein,I.)的“近代世界体系”论,安德森(Anderson,P.)的各社会与国家的“过渡”“系谱”论,沃尔夫(Wolf,E.)的欧洲与“没有历史的民族”间的关系论著, (注:Wallerstein,I,The Modern World System,Vol.I,1974,VolⅡ。1980,VolⅢ。 1989.(华勒斯坦:《近代世界体系》(三卷),郭方等译, 中国台北桂冠图书公司, 1998 年)。Anderson, P. , Passages from Antiquity to Feudalism,London,1974.Anderson,P., Lineagesof the Absolutist State,London,1974.Wolf,E.R., Europe and thePeople without History,Berkeley,1982.)写出了篇幅与范围类似于《西方的兴起》的著作并取得了重大成就。我国老一辈世界史学者在《西方的兴起》发表后也注意到并有过介绍,但由于当时的历史条件,我国读者对此书及20世纪中期西方史学的发展了解较少,因而有必要对《西方的兴起》在写作和思想上的独到之处及在西方世界史著述上承先启后的作用和麦克尼尔的史学思想与成就作一些分析和评介。 二 麦克尼尔的《西方的兴起》与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和汤因比的《历史研究》显然有着某种传承关系。麦克尼尔与汤因比有着密切的学术交往,后来写过汤因比的学术思想评传。(注: McNeill, W. H.,ArnoldJ.Toynbee,A Life,New York,1989.)麦克尼尔对汤因比在大多数专业历史学者趋于专精之时,以文明的概念为世界史研究注入新活力所作的贡献给予很高评价,认为汤因比试图将世界所有文化融为一体,表现了从宏观角度探究历史的卓越洞察力。但麦克尼尔也指出汤因比《历史研究》的缺陷,他认为汤因比没有充分认识到各个文明之间的相互影响、不同的文化人群之间的交流接触是促使文明演变的主要动力。并且汤因比过分依赖希腊、罗马古典文明的模式,对其他文明尤其是非西方文明缺乏理解,因而对各文明的选择取舍过于武断,在分析其他文明时有许多明显错误。并且汤因比的《历史研究》往往是先确定观点,再选择适用的史实,这就难于为专业历史研究接受。(注:参见邵东方:《汤因比和麦耐尔的‘文明概念’》,载《二十一世纪》,1993年12月号,第86-87页。)正如汤因比要以英国的经验主义来弥补斯宾格勒的德国先验主义方法的不足那样,麦克尼尔要以美国历史学和文化人类学的成果来弥补汤因比历史哲学方法的不足。他不但以相当多的各国史学权威著作作为注脚来支持自己的论述,同时也吸收了威尔斯、房龙、杜兰等人著作生动新颖的特点,以大量的插图、地图和图解鲜明形象地体现了自己的世界史构想。因而《西方的兴起》同时引起了专业历史学者、思想文化界和广大读者的兴趣和注意。 《西方的兴起》采用了从古到今的叙事史结构,将全球文明作为一个不断运动变化的整体,并以“比较广泛的唯物主义立场”,(注:巴勒克拉夫:《当代史学主要趋势》,第251页。)认为农业、 战争以及其他领域内的技术进步显然是人类发展的关键因素。对于各个文明的比较和兴衰的评价和它们之间的相互影响的探讨应以此为出发点。麦克尼尔认为研究世界史必须将各文明及其历史作为一个整体加以观察,文明的演变首先是由于生态、人口变化的促使,接着是同拥有较高阶段生活方式和思想的文化之间的接触交流,只有学习和掌握先进的技术和文化者才能生存和发展。这需要从世界史的高度考察,才能明瞭推动文明和历史演变的主要因素。只有发展一种世界范围的历史,才能有充分的空间容纳人类全部复杂性造成的多样化事实。 《西方的兴起》全面具体地体现了这些思想。全书对西方读者较熟知西方史(特别是近现代史)的重要史实只是简要叙述,而对世界其他非西方文明的演变与成就的阐述却较一般西方通史系统详细,这使作者认为《西方的兴起》这个题目也许会造成读者的误解,但他希望这种“误解”会使读者通过思考而掌握这本书的思想和观点,赋予这本书以生命力。(注:见麦克尼尔:《西方的兴起》,前言。)全书分为3 篇13章,译为中文有80多万字。 第一篇为《中东统治的时代(至公元前500年)》,第二篇为《欧亚文化的均势(公元前500年-公元1500年)》,第三篇为《西方统治的时代(公元1500年至今)》。书的这种布局的中心是“欧亚大陆”(Eurasia)“生存圈”(ecumene)的观念。书中综览了在这个大生存圈中几千年各个文明相互影响、兴衰演变的宏观全景。 第一篇简述了原始社会人类从采集、狩猎到游牧、农耕生产生活方式的转变及相应的群落与村落关系开始形成,使文明有了发生的条件。文明首先在中东特别是两河流域获得突破,在约公元前1700年到公元前500年形成了中东占统治地位的多种文明相互影响的世界性文明。 本篇中强调了作为经济、政治、文化中心的古代城市的形成是文明创立的标志和传播的条件,成为商贸、文化交流的出发点和中心枢纽。这些枢纽的连结就逐步形成了一种往往超越政治权力控制和某一文明范围的“大社会”。在中东周边,中国、印度、希腊各发展出了独特的文明,与中东一起组成了欧亚大陆(及北非)大文明圈。这个大文明圈中各个文明的交互影响作用,通过游牧、农耕、工商等不同生活、生产方式和技术交流、人口增长迁徙、生态变化、商贸和战争各种途径得到体现。 第二篇论述的是公元前500年到公元1500年这段欧亚文化的“均势”时代,在欧亚大陆形成了希腊-罗马、中东、印度、中国几个主要文明中心,并且都有伴随着军事-政治扩张而带来的经济文化圈的扩大与相互碰撞和交叠,通过商贸、征战等途径较广泛、较迅速地刺激了技术、工艺、生活方式和思想文化的发展变化,特别是这个大生存圈游牧、农耕与工商三种地带及生活生产方式的相互吸引与碰撞。尤其是欧亚大陆北部大草原(Steppe)地带对文明中心的一系列大冲击(日耳曼人等蛮族、突厥人、蒙古人、土耳其人等),使各个大帝国统一和分裂混乱局面在整个欧亚大陆交替出现。书中分章论述了希腊及希腊化文化、印度文化、阿拉伯-伊斯兰文化、草原游牧帝国、欧洲“远西”文化各自占优势的时势,却唯独没有专章总论中国文化,只在各章中有分散的论述。麦克尼尔后来自己也认为是本书最大的失误,破坏了“生存圈”理论的系统性和完整性。(注:见麦克尼尔:《二十五后再评〈西方的兴起〉》,载《世界史杂志》(Journal of World History),第1卷,第1期,1990年。)这使作者认为“欧洲在1500年之后的世界性成功是首先从中国得到借鉴”的看法,(注:见麦克尼尔:《二十五后再评〈西方的兴起〉》,载《世界史杂志》( Journal of World History),第1卷,第1期,1990年。)没能作充分的论证。 第三篇为西方统治的时代(公元1500年至今)。这才到了《西方的兴起》此书的点题之笔,即论述欧亚大陆位于“远西”这一小部分向全世界扩张的进程。第一步的扩张是16、17世纪,欧洲最初的航海与发现在美洲和俄罗斯形成了其外围地区,并渗入了亚洲、非洲的边缘,开始改变了世界平衡的格局,但土耳其、印度和中国等帝国仍在欧亚大陆腹地的游牧和农耕世界中保持着已经不稳的均势。在欧洲进行了工业革命和政治革命后,凭藉其工业、科技带来的军事优势和经济力量,原有的游牧、农耕世界及一些保留着原始文化的角落都被陆续纳入其体系之中,从约1850年起西方的急剧扩张形成了全球范围的“世界主义”。这种“西方的兴起”的扩张模式虽然较以往著作对其他地区的历史演变予以更多注意,但实际上仍是将世界“非西方”各部分视为先进科技、文化、政治、经济体制的被动的接受者以至“受惠者”,而忽视了这些地区人民对现代化所作出的巨大贡献与牺牲。对于这个模式,作者后来也作了反思,尤其是在美国学者沃勒斯坦写出了《近代世界体系》(三卷)之后,显示出将现代世界只看作是西方文明的扩张是片面的,同时麦克尼尔也认识到古代各文明也常常形成类似的跨文明世界体系的形态,只将文明的世界整体性限于各文明交合处与商贸、征战方面的相互影响是不全面的。(注:见麦克尼尔:《二十五后再评〈西方的兴起〉》,载《世界史杂志》(Journal of World History),第1卷,第1期,1990年。) 书中最后一部分简述当代形势时,没有摆脱五、六十年代“冷战”时期两极思维的模式,而忽视了亚、非、拉美广大地区反对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和独裁统治的斗争与经济、政治的发展变化。虽然作者也认识到这种“冷战”形势未来会发生改变,但这类变化必然会建立在“西方的兴起”的经济、科技和社会基础之上。作者后来声称现在不再持有这种观点。(注:见Manning,P.,World History,Modern and Ancient:The Literature We Inherit.)总之,《西方的兴起》仍然没有摆脱欧洲中心主义的影响,甚至被批评带有某种形式的文化帝国主义色彩,以文化渗透的概念理解世界历史,反映了当时美国的自信及扩张主义,虽然麦克尼尔本人认为在写作时并没有这种意识。(注:麦克尼尔:《二十五年后再评〈西方的兴起〉》。)但这本书毕竟为整体世界史研究开创了新局面,预示了此后西方史学界及历史社会学界整体世界史著述的繁荣。正如英国史学家巴勒克拉夫所说的:“‘宏观历史’已如此长时间失去信誉,如今又回复了有利地位,但不是我们惯于将其与阿诺德·汤因比相联系的那种。今天它以长篇的、学识高深的著作的形式出现……W.H.麦克尼尔在多年前称之为《西方的兴起》,但新模式实际上是由沃勒斯坦以‘世界体系’分析开创的。”(注:Barraclough,G.,"Return of the Natives",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2(1983),33-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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