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学与古代历史思维(4)
《易》曰:“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纪传实为三代以后之良法,而演习既久, 先王之大经大法,转为末世拘守之纪传所蒙,曷可不思所以变通之道欤?(《书教下》) 司马迁创立纪传体史书,富有生气,但是纪传体史学变成了一种程式,变成公式化的 东西,以所谓纪表志传各种史例,去硬性剪裁材料,越雷池半步,便被视为例不纯。章 学诚看出中国封建社会后期史学问题的关键,作为一代大史学思想家,他不仅提出问题 ,而且指出解决问题的途径,这仍然是从《周易》得到启发。他在《文史通义·书教下 》中说: 《易》曰:“蓍之德圆而神,卦之德方以智。”间尝窃取其义,以概古今之载籍,撰 述欲其圆而神,记注欲其方以智也。夫智以藏往,神以知来,记注欲往事之不忘,撰述 欲来者之兴起,故记注藏往似智,而撰述知来拟神也。……史氏继《春秋》而有作,莫 如马、班,马则近于圆而神,班则近于方以智也。 韩康伯注:“圆者,运而不穷。方者,止而有分。言蓍以圆象神,卦以方象智也。唯 变所适,无数不周,故曰圆。卦列爻分,各有其体,故曰方。”孔颖达《疏》:“故蓍 之变通则无穷,神之象也;卦列爻分有定体,知之象也。知,可以识前言往行;神,可 以逆知将来之事。故蓍以圆象神,卦以方象智。注:圆者,至方也。”所谓圆神与方智 ,虽不同但都是《易》之用,此其一。其二,圆神、方智作为一个整体,是多识前言往 行与逆知将来的统一,不可以断然打成两截。其三,圆与方,不同又相通。这种思想运 用到著述上来,既要意识到不同的体裁适用不同要求的作品,同时又要看到,每一著述 中的内容变化,其采用的所谓的体裁、体例,不可能也不应当程式化、公式化、僵化。 硬性以一种模式来剪裁材料,只能削足适履,失去了变通精神,使著述失去其要旨。 在中国史学史上,司马迁的《史记》近于圆而神,班固的《汉书》近于方以智。这里 没有崇班抑马或尊崇司马迁而贬损班固的意思。班固的撰述,“则于近方近智之中,仍 有圆且神者。以为之裁制,是以能成家,而可以传世行远也。”因事名篇,不为一定之 例所拘,就是史学的活力,其作品就可以传世行远。但“后史失班史之意,而以纪表志 传,同于科举之程式,官府之簿书,则于记注、撰述两无所似,而古人著书宗旨,不可 复言矣。史不成家,而事文皆晦,而犹拘守成法,以谓其书固祖马而宗班也,而史学之 失传也久矣。” 无论是记注还是撰述,不能为例所拘,章学诚推崇纪事本末体,说这种体裁“因事命 篇,不为常格,”但是,一旦成了固定的框架,也只能是“纂录小书”。在章学诚看来 ,要走出当时史学的困境,只能总结史学上的成败,恢复古代史学的创作精神。他说: “斟酌古今之史,而定文质之中,则师《尚书》之意,而以迁史义例,通左氏之制裁焉 ,所以救纪传之极弊,非好为更张也。” 章学诚对史书编纂还具其通变思想,提出了一些具体的想法。严格地说,编年与纪传 两种体裁,是自文字以来,即已有之。他认为,如果以《尚书》之义来看司马迁的《史 记》,人物传是《传》,八书、三十世家,也不必分类,可以统统称之为《传》。“或 考典章制作,或叙人事终始,或究一人之行,或合同类之事,或录一时之言,或著一代 之文,因事名篇,以纬本纪。”这样做法的优点是“则较之左氏翼经,可无局于年月先 后之累;较之迁《史》之分列,可无岐出互见之烦。文省而义益明,例简而义益加精。 岂非文质之适宜,古今之中道欤?再加上表与图。他说:“至于人名事类,合于本末之 中,难于稽检,则别编为表,以经纬之;天象地形,舆服仪器,非可本末该之,且亦难 以文字著者,别绘为图,以表明之。盖通《尚书》、《春秋》之本原,而拯马《史》班 《书》之流弊,其道莫过于此。”(《书教下》) 对于章学诚具体的设想,这里难以一一评述,但可以体察的是,他是以通变的思想, 融汇圆神、方智精神为一,重新构想新的史书编纂形式。千余年中国史学的批评一直纠 缠在无限多史体史例诉讼之中;中国史家的正统思想、宗经崇圣观念也在所谓的史体史 例的争论中反映出来,如果联系这样的背景,可以看出章学诚通过对《易》理的理解, 阐发出来的史学通变思想,具有史学革新的意义。 三,“天下同归而殊途,一致而百虑”的思维。这是思考学术发展的一种思维方式。 易学是一个包容性的理论体系,所谓“易道广大”也是指这层意思,这其中有合理的成 分,也有非科学的因素。从《易经》到《易传》经历一个很长时期,经过筛滤,还是有 杂质,但其中确是吸纳中华民族的思想精粹,最终构成一个丰富的思想体系,从而形成 一种思维方式。中国的“史家之言”是这种思维方式的产物,史家以“纪”、“志”、 “传”等形式,网罗政治、经济、军事以及学术、风俗、文化、制度、人事等于其中。 中国史学是包纳百家之学,展示了社会历史的丰富性、层次性。 汉武帝时,随着大一统帝国的出现,学术综合、汇于一,是客观的要求,当时出现两 种学术汇于一的途径,一是从景帝以后出一种倾向,董仲舒继之而起,明确提出要“罢 黜百家,独尊儒术”。他向武帝建议,说:“臣愚以为诸不在六艺之科、孔子之术者, 皆绝其道,勿使并进。邪辟之说灭息,然后统纪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从矣。”(《 汉书·董仲舒传》) 司马迁写《史记》的基本精神是和他的学术思想分不开的,司马迁父子和董仲舒不同 主张在总结各家学术的基础上,形成新的一家。《六家要旨》开篇便引《易大传》说的 话:“天下一致而百虑,同归而殊途。”说明了学术发展的一种规律,不能以一种学术 去消灭另一种学术,以一种思想代替另一种思想。百家要归于一,结论只能是:要在总 结百家学术的基础上,在融会各家的基础上,吸收各家之长,形成新的一家学说。司马 谈要他的儿子司马迁完成“正《易传》”的任务,不是要司马迁写新的易学作品,而是 以《易传》的思想去发明、去创造。可以说,《易大传》是司马迁写《史记》的思想基 石。没有《易大传》的思维方式,司马迁不可能进行学术大总结,也就不可能写出一种 新思想体系的《史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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