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周公摄政的争论说到历史考证
香港郭伟川先生辑王国维以来关于周公摄政问题的11篇论文成《周公摄政称王与周初 史事论文集》,作为专题论文集,所收尚欠完备,据我所知,还有一些文字未能入选。 这些论文与历史学上司空见惯的事件考证一样,并无一致的结论,作者总是根据自己的 揣测完成他的“一家之言”后便扬长而去,很少有人思考历史研究呈现出如此普遍的意 见分歧局面问题出在何处。周公摄政问题在整个封建社会里曾经是一个政治问题,因为 周公在当时是无私无畏的辅政安周者,还是一个阴谋篡窃者,直接关涉到对历代王朝所 尊奉的圣人的信仰,所以昔之勇于疑古如崔东壁者,亦只说“周公盖以冢宰摄政”。“ 五四”以来,学者不再有政治上的顾虑,先前被视为诽毁圣人的言论反而被看作反封建 的壮举,顾颉刚先生的遗著《周公执政称王》[1](P16)就认为周公摄政之说不过是后世 儒者为美化周公编造的谎言,他是实实在在做了一任天子。更有甚者竟以为周公象王莽 一样是一个蓄谋篡逆者。在今天,除了那些把历史研究仅仅理解成不厌其烦向读者讲述 陈年旧事的人对事件细节有特殊偏好外,这事已不再显得那么重要了,因为无论是执政 称王论者还是冢宰摄政论者都不否认周公在周初历史上的重要作用。我对这些琐碎争议 并无兴趣,只想把它当作一个实例谈谈历史考证应该具备的一些规范,为此不免也要对 这个问题本身提出一些看法。 一、成王即位的年龄 从武王之死到成王亲政的几年中,周公为什么“屏成王而及武王”,先秦人的解释是 周初克商,天下未定,成王年幼,难承大任,周公以巩固文武王业为己任,不畏艰难, 不恤人言,慨然承担了这一历史重任,如《逸周书·明堂》:“既克纣六(按:六当为 三之误,见黄怀信《逸周书校补注译》)年而武王崩,成王嗣,幼弱,未能践天子之位 ,周公摄政君天下”。《尸子》:“昔武王崩,成王少,周公践东宫,祀明堂,假为天 子”;《荀子·儒效》:“大儒之效,武王崩,成王幼,周公屏成王而及武王,以属天 下,恶天下之倍(背)周也”。此后如《淮南子·汜论》、《韩诗外传》、《史记·周本 纪》、《鲁世家》、《管蔡世家》、《礼记·明堂位》、《文王世子》皆持此说,事实 上在整个封建社会里,此话不知重复凡几,俨然就是周初历史上无可怀疑的事实。据顾 颉刚先生《周公执政称王》引述清儒庄存与《尚书既见》,成王幼弱始成疑案。其文云 :“夫‘孺子’‘冲子’家人寿耇相与之常言,‘予冲子、予小子’古天子通言上下 之恒辞,不以长幼而异者,则《书》之训绝无可据为小不能莅阼之征矣。成王有人君之 大节如此,而又以二公为左右,天即不笃生周公,亦自可成一家之事。王纵不迎周公, 商奄淮夷亦自可安集之。”顾先生引述此语目的在证实其时成王非幼,周公非摄,竟是 堂堂正正做了天子。但是庄氏“孺子”“冲子”之辨早在他的前辈崔东壁书中已做过了 ,崔氏说:“孺子之称不必其皆婴儿也。晋文公出亡数年而献公卒,其齿长矣,而秦使 及狐偃皆称之为‘孺子’。有大夫之嫡子而称孺子者,孟庄子武伯于其父时皆称为‘孟 孺子’是也。有未成大夫而称为孺子者,季孙之称秩,高氏之臣之称子良是也。而子旗 于子良亦曰‘彼孺子也’,则是亲之,少之皆可以孺子称之也。是故《金滕》之‘孺子 ’,流言也,未成乎君之称之也。《立政》、《洛诰》之‘孺子’则周公自以亲之少之 之故而称之耳,岂得遂以为童子哉”。然而崔氏的结论却是“冢宰摄政”,由此可见即 使否定“孺子”为幼年之称,亦不足断言周公当年是摄政还是称王。成王的年龄应怎样 估算?成王年长论者往往喜欢征引《礼记·文王世子》的一段话:“文王谓武王曰:‘ 女(汝)何梦矣’,武王对曰:‘梦帝与我九龄’。文王曰:‘古者谓年龄,齿亦龄也。 我百,尔九十,吾与尔三焉。’文王九十七乃终,武王九十三而终。”这是一段令人难 解的话,郑玄以为帝与武王九龄,言武王原有九十年之寿,而文王所予之三乃传位武王 之暗示,这未免牵强得可笑,九龄与九十已自不合,《记》明言文王损寿三年以益武王 ,何得以传位暗示作解?陈澔《礼记集说》便指斥《记》文之妄曰:“齿是人寿之数也 ,然数之修短,禀气于有生之初,文王虽爱其子,岂能减己之年而益之哉?好事者为之 辞而不究其理,读《记》者信其说而莫之敢议也。”孙希旦《礼记集解》也说:“愚谓 年寿之数,父不能以与子。且既云帝与我九龄,而又云吾与尔三,上下不相应。”《记 》之荒诞本不足辨,成王幼弱之说亦非建立在《记》言基础之上,今人却总喜欢援《礼 记》推导出成王年长的结论,可谓无的放矢。如廖平曾说:“周公成王事为经学一大疑 。武王九十以后乃生子,成王尚有四弟,何以九十以前不一生?继乃知成王非幼,周公 非摄。”由此看出,在廖氏的潜意识中已认定文王享年九十七,武王享年九十三是历史 事实,如此高寿之人,他的儿子应该年龄很大了。王慎行说:“武王之娶邑姜,邑姜之 生成王,皆应在其少壮之时,而《礼记·文王世子》乃云:文王九十七而终,武王九十 三而终,成王幼,不能莅;《诗·豳谱孔疏》引王肃《金藤》注亦谓:‘文王崩之年, 成王已三岁,武王八十而后有成王,武王崩时,成王已十三。’若据此记载,则武王八 十余岁而始生成王,以是推之,则六十余岁而始娶邑姜,如此实悖于情理。”王肃《金 滕》注显本于《文王世子》,武王八十生子,崩时成王十三,正合九十三之数。《文王 世子》之言既不可据,则王肃之注自无价值。我们的学者总喜欢旁征博引,却往往昧于 文献之间的源流关系,他们的推理有时也幼稚得匪夷所思,例如上文由武王八十生子推 理必六十始娶邑姜,为什么要提前二十年娶妻才能生出子嗣来?作者又引《大戴礼记》 云:“文王十二(二当为三)而生伯邑考,十五而生武王,据上引《金滕》王肃注及《文 王世子》的记载推断,武王八十而生嫡长子成王,人们不禁会产生这样的疑问:王季之 为文王婚配何其太早?文王之为武王婚娶又何其太晚乎?由是言之,凡典籍所言武王成王 之年岁,皆不足信据。”我们说《大戴》、《小戴》之文本出于两个系统,《文王世子 》既不足信则应弃之,作者为什么要把两种来源不同的材料加以比较自造矛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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