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本《老子》和郭店楚简《老子》在文本上有一个重要的不同之处,就是今本《老子》第19章作:“绝圣弃智,民利百倍;绝仁弃义,民复孝慈;绝巧弃利,盗贼无有。”这段文字在郭店楚简《老子》中发生了变化,作“绝智弃辩,民利百倍;绝巧弃利,盗贼亡有;绝伪弃虑,民复季子”(注:“绝伪弃虑,民复季子”,各家释读不一。参见裘锡圭《纠正我在郭店〈老子〉简释读中的一个错误--关于“绝伪弃诈”》,《郭店楚简国际学术研讨会文集》,湖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5页。)。这一变化,引起了学者们的广泛关注。今本《老子》所提倡的绝弃“圣、智、仁、义”,在郭店楚简中被“智、辩、伪、诈”替代了,这使得道家与儒家在伦理观念上的一些根本的分歧点不复存在。文本的变化也使得《老子》的解读更为复杂,使得老学的研究更具有挑战性。 楚简《老子》认为只有绝弃“智”“辩”“巧”“利”“伪”“虑”六者,百姓才能得到更多实惠,才能消除产生盗贼的根源,才能使人恢复纯朴的本性。上引楚简《老子》使用了三个相同的句式,即“绝X弃Y”,三个句式中的X与Y的具体含义是什么,学者们各有不同的理解,但以脱离具体的历史语言环境,以今人思维方式猜度古人的成份较多。如果要还原楚简《老子》的本来面目,就必须具体考察楚简《老子》产生的时代及所用语汇在具体历史环境中的含义,而不能以今度古。 楚简《老子》所说三组“绝X弃Y”,非常简洁精炼,没有补充的说明与解释文字。正因其过于简洁,所以容易造成理解上的偏差。我认为,要正确理解楚简《老子》所说的三组“绝弃”必须考虑三个原则性的问题:其一,在三组“绝X弃Y”中,X与Y不是随意搭配的,二者必然有着内在的意义联系;其二,在“绝X弃Y”之后出现的“民利百倍”、“盗贼无有”、“民复季子”与对应的“绝X弃Y”之间有着内在的意义联系;其三,在“绝X弃Y”中,X与Y在先秦时代的特定语言环境中有着特定意义,并非泛泛而论,而是特有所指。基于以上三点考虑,再考察楚简《老子》所说的“绝X弃Y”,我们发现,三组“绝X弃Y”各有侧重,“绝智弃辩”立论的重心是政治问题,“绝巧弃利”立论的重心是社会问题,“绝伪弃虑”立论的重心是个人(心性)问题。 一 我们先来看第一组“绝X弃Y”:“绝智弃辩,民利百倍。” “智”与“辩”在先秦文献中成对出现时,一般是指从士人阶层中分化出来的智士与辩士。《韩非子·六反》云:“语曲牟知,伪诈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辩、智之士。”又《韩非子·内储说下》:“郑桓公将欲袭郐,先问郐之豪傑、良臣、辩智、果敢之士。”所谓辩、智之士就是辩士与智士。关于辩士与智士,黄老道家著作《鹖冠子》中有-个解释:“受言结辞使辩,虑事定计使智”(注:《鹖冠子·道端》。)。辩士是指以言辞论辩、交际的士人,智士则是指谋划大事而定计策的士人。辩士与智士是先秦时期从士人阶层中分化出来的,或以言辞论辩政事,或为执政者出谋划策,其目的都是为了依附执政者谋求一定的政治与社会地位。 辩士与智士由于其对执政者的依附属性,使得他们的人格发生了不同程度的扭曲,先秦时期的学者们对他们颇有微词。韩非子对“智”有-个解释:“险、躁、佻、反覆,谓之智”(注:《韩非子·诡使》。)。唐敬杲说:“险,通‘俭’,利口也;躁,通‘辣’,多言也”(注:唐敬杲:《韩非子选注》,转引自张觉《韩非子译注》,台湾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67页。)。佻,轻佻。《离骚》“余犹恶其佻巧”注:“佻,轻也。”韩非子认为,花言巧语,吵吵嚷嚷、说话轻佻、经常翻悔而变化无常的人,就是“智士”。黄老道家著作《鹖冠子·近迭》说:“臣无明佐之大数,而有滑正之碎智。”鹖冠子所说的“碎智”与韩非子所说的“智”是一致的。“碎”,指说话唠叨,絮烦,如碎烦(麻烦,啰唆)、碎过(说话唠叨且爱挑剔)、碎嘴碎舌(方言,罗嗦;唠叨)、闲言碎语等词语中的“碎”都有这个意思。鹖冠子认为,某个大国(指楚国)君王身边有“碎智”之臣,是导致这个大国由强变弱的一个重要原因。 《管子·法禁》说:“以数变为智……圣王之禁也。”为圣王所禁的“数变”之智就是韩非子所说的“反覆”了。韩非子说“智士者未必信也;为其多智,因惑其信也”(注:《韩非子·八说》。)。智士因其多智,所以容易反复无常,不讲诚信。《庄子·徐无鬼》说:“知(智)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可见,智士以“思虑之变”为乐事,“变”就是反覆多变,没有诚信可言。 由上可见,先秦时期的智士普遍具有言辞琐碎,不讲诚信,反复多变的特点,因而受到道、法学者的抵制与反对。道家中的黄老学派与庄子学派反对最为激烈。《文子·道原》提出:“依道废智。”《黄帝帛书·十六经·成法》则说“滑(猾)民将生,妄辩用知(智),不可法祖。”《庄子·月去箧》:“天下大乱,罪在于好智”,更是将社会动乱的原因归结于智士。黄老学派和庄子学派的反智思想根源,往上溯都直接指向老子。老子所说的“绝智”,就是指要绝弃智士。有学者以楚简《老子》“绝智”而推论老子主张绝弃智慧,主张回到原始无知的状态,这种解释是无论如何讲不通的。老子本人及其学说本身就是智慧的化身,如果说老子倡导绝弃智慧,无异于说老子倡导绝弃“自我”,这不是老子对自己及其学说的背叛吗?再说,以老子之智慧,应该能够认识到,人类心智的发展是社会和人类自身发展的必然结果,是不可能被绝弃的。如果说老子要绝弃的是一切的聪明与智慧,而主张回到原始的智慧未开的时代。这种说法未免把老子看得太没有觉悟。 辩士是以言辩为特长的士人。先秦时期,辩士“受言结辞”为执政者效劳。受辩士言辩之风的影响,先秦社会言辩之风日盛。《列子·汤问》载:“孔子东游,见两小儿辩斗。”连小儿也辩论天文,固当不是偶然现象,而是社会盛行论辩之风的一种直接反映。 对于言辩之风,儒道墨各派看法互不相同。墨家是赞成言辩的一派。《墨子·经说下》:“辩也者,或谓之是,或谓之非,当者胜也。”墨家认为凡事可以通过言辩来判明是非,对于治理国家有着重要意义。《墨子·小取》:“夫辩者,将以明是非之分,审治乱之纪,明同异之处,察名实之理,处利害,决嫌疑。”因此,墨家把辩士视为国家的珍稀人才。《墨子·尚同上》就说:“辩乎言谈,博乎道术者乎,此固国家之珍,而社稷之佐也。”儒家的荀子对言辩之风也发表过看法,但荀子对“辩”明显持折中的看法,即不贬不褒,只要所辩的内容符合儒家的规范就行了。《荀子·非相篇》:“凡言不合先王,不顺礼义,谓之奸言;虽辩,君子不听。”对于“不合先王”“不顺礼义”的言辩,君子才不会去理睬,但如果所辩之言做到了“合先王”“顺礼义”,君子理当采信了。 道家对于言辩的态度与墨、儒两家都不相同,所持的是强烈的反对态度。《文子》提出“不贵其辩”(注:《文子·上仁》。),主张“息末辩之说”(注:《文子·上礼》。)。《庄子·缮性》说:“古之存身者,不以辩饰知,不以知穷天下,不以知穷德,危然处其所而反其性已,又何为哉!”认为言辩是违背人的本性的作为,重视言辩是十分危险的。《庄子·徐无鬼》:“知(智)士无思虑之变则不乐,辩士无谈说之序则不乐,察士无凌谇之事则不乐,皆囿於物者也。”智士喜欢思虑多变,辩士喜欢言谈的逻辑有序,察士喜欢言辞尖锐,这些人都被外在事物所束缚,因而不可取。辩士最先是为执政者辩论政事,此风很快影响到学术界。《庄子》中所说的“儒墨相与辩”、“以坚白同异之辩”等都是指学派门第之间的言辩。“天下之学者多辩,言利辞倒,不求其实,务以相毁,以胜为故”(注:《吕氏春秋·察今》。)。先秦学术论辩中的这种畸形现象,在汉代被形容为“曲学多辩”,这可能是道家主张“息辩”的原因之一。 《文子》向被认为是“老子之义疏”,由《文子》的“息辩”联系到楚简《老子》“弃辩”,二者应该是相通的。楚简《老子》的所弃之“辩”,就是要绝弃“言利辞倒,不求其实”的辩士。 在“绝智弃辩”之后,楚简《老子》接着说:“民利百倍”。智士反复多变,没有诚信,而辩士又言利辞倒,不求其实,这两种人依附于执政者,都会对政治的安宁与社会稳定产生负面的影响,从而给百姓带来灾难和损失。故而老子认为,只有绝弃了智士与辩士,才能使国家的政治走上正途,从而给百姓带来更多的实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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