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遗民与清初明史学(3)
三 遗民对于清朝的官修明史,有一个从漠然视之到积极襄助的过程。 清廷于入关第二年(顺治二年,1645)即宣布撰修《明史》。中国素有为前朝修史的传 统,诏修前朝史,即意味着宣布前朝已运祚倾移,天命告终,同时也就体现了本朝大命 攸归的正统地位。清朝在资料和人员都未作好准备的情况下如此仓促兴事,无非也是出 于政治上的策略。而此时社会正处于动荡之中,多数士人对清朝尚无认同意识,他们对 光复故国尚抱着莫大的期望,有的人还在躬身戎武,从事反清斗争。因此,他们对于这 时的官修《明史》活动既存戒心又无兴趣。 康熙十八年(1683)清廷大举诏征博学鸿儒,要求各地官员和朝中大臣荐举“学行兼优 ,文词卓绝之人”,对遗民极尽拉拢、利诱之能事。面临新的形势,遗民的思想和立场 也在发生着变化,遗民队伍渐行分化:一部分遗民应征博学鸿儒,出仕清廷,改变了自 己的身份。另一部分遗民则坚拒出仕,想尽各种办法,躲避征召。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 者,都与官修《明史》发生了联系,前者如潘耒、汪琬、朱彝尊等因应召入仕,清廷将 所征博学鸿儒悉数充明史馆,所以都成了《明史》撰修官;后者如黄宗羲、顾炎武、梅 文鼎、万斯同、刘献廷、王源等仍保持遗民身份的人则以不同的形式参与了《明史》撰 修。 遗民对官修《明史》从漠然视之,到积极合作,是由他们既坚持民族思想,又承认清 为天下之主的既成事实,这一特殊的政治态度决定的。一方面,当时社会局势已基本稳 定,随着经济的恢复和发展,以及残明势力的绝响,清朝对中国的统治已成客观现实, 作为长期接受传统文化教育的士人,在淑世济民的抱负和关心“天下生民之休戚”的责 任感驱使下,回到社会现实中来,回到政治舞台中来,已为大势所趋;另一方面,民族 思想仍在不同范围内以各种方式影响着士人,眷怀故国,高蹈不仕,被看作坚守民族气 节和忠义伦理的高尚行为。这两方面构成了遗民的特有心态:既不能远离社会现实,又 不能与清廷合作得太直接、太露骨。参修《明史》正符合这种心态,因为参修《明史》 虽然是一种与当局的合作,但它还有另一层意义,即为保存故国之史尽力。如不食清朝 俸禄的万斯同,在史馆总裁的官邸襄助《明史》撰修二十余年,自称就是要“以任故国 之史报故国”。他说:“吾所以辞史局而就馆总裁者,惟恐众人分割操裂,使一代治乱 贤奸之迹,暗寐而不明耳!”[9](《潜研堂集》卷三十八《万斯同传》)出于同样心态, 黄宗羲虽拒绝清廷的征聘却积极为使馆提供史料和审定史稿;顾炎武向其外甥史馆总裁 徐元文提出修史的有关建议,却又表明“此虽万世公论,却是家庭私语”[1](《亭林文 集》卷三《与公肃甥书》)。其实他们把成就故国之史的希望寄托于清朝,这已表明承 认了清朝的统治地位。当然,他们始终没有与清朝正面合作,也确实是保持了名节,是 当之无愧的遗民。 遗民对清代官修《明史》的襄助,主要表现在如下四个方面。 其一,受聘与修。最具代表性的是万斯同,他曾被征博学鸿儒,“力辞得免”[10](《 鲒埼亭集外编》卷二十八《万贞文先生传》),后于康熙十八年底受聘于《明史》 总裁徐元文,“以布衣参史局,不署衔,不受俸”[11](《清史列传》卷六十八《万斯 大》附万斯同传);诸纂修官所交史稿,皆由其复审。徐元文罢职后,继任者张玉书、 陈廷敬、王鸿绪,皆礼聘其客居官邸,继续刊修史稿达二十余年,直至康熙四十一年死 于职中。因此,有人称其“隐然操总裁之柄”是明史的实际主编。清人杨椿曾说:“明 史成于国初遗老之手,而万季野功尤多”[12](《古微堂外集》卷四《书明史稿一》)。 此外还有如刘献廷为万斯同所转引参史事,王源为徐元文延至其家修《明史兵志》等, 也是遗民直接参修《明史》的事例。 其二,提供史料。史馆开局后,清廷立即采取措施广泛征集史料,各纂修官也积极向 民间搜集史料,毛奇龄曾向明史专家张岱征集藏书[8](卷六后附《寄张岱乞藏史书》) ,叶方霭在聘请黄宗羲入馆修史被拒后,又请朝廷派人专程到黄家誊抄其所著明史著作 。遗民对史馆的工作也积极配合,万斯同赴史馆时,黄宗羲让他带去了其父黄尊素所著 《大事记》、《时略》和他自己写的《续时略》等。王世懋的《崇祯遗录》、黄虞卿的 《千顷堂书目》、费密的《荒书》等都是这时被征入史馆的遗民明史著作。这些史料在 《明史》修撰中起了很大作用,《明史》的一些篇章就是以它们为蓝本的,如《地理志 》多取材于黄宗羲的《今水经》,《食货志》滥觞于王原的《明食货志》,《艺文志》 则是对《千顷堂书目》的剪裁增删。 其三,提出建议。史称:黄宗羲“虽不赴征书,而史局大案必咨于公”[13](《鲒埼亭集》卷十三《梨洲先生神道碑》)。顾炎武也常被“史局咨之”[14](《顾亭林先 生年谱》)。他们与史馆人员往复书札,讨论有关问题,提出建议和主张。如黄宗羲有 《移史馆不宜立理学传书》,认为道学无以为名,《宋史》立道学传乃元儒之陋,《明 史》不宜立理学传。他的主张受到史馆的重视,当时,总裁徐元文倡立理学传,史官朱 彝尊等表示反对,汤斌出示了黄氏的信,史馆“遂去之”[13](《鲒埼亭集》卷十 三《梨洲先生神道碑》)。此外,“本纪则削去诚意伯撤座之说,以太祖实奉韩氏者也 ”;“党祸则谓郑鄤杖母之非真,寇祸则谓洪承畴杀贼之多诞”等,史局皆依黄说[13 ](《鲒埼亭集》卷十三《梨洲先生神道碑》)。顾炎武向徐元文建议:“此番纂述 ,止可以邸报为本,粗具草稿,以待后人,如刘昫之《旧唐书》可也。”[1](《 亭林文集》卷三《与公肃生书》)在与史官潘耒的信中,顾炎武也重复了这个主张[1]( 卷三《与次耕书》),他的建议也被史馆采纳了,据朱彝尊说,徐元文主持编《崇祯朝 长编》,即“止据十七年邸报,缀其日月”[15](《曝书亭集》卷三十二《史馆上总裁 第六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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