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纪之交的这几年中,历史工作者对中国史学究竟应该往何处发展的讨论,又变得热 闹起来。在上世纪结束以前,《历史研究》杂志曾邀请史学界的前辈学者,对中国史学 的演变和前景,做了不少回顾和展望(注:譬如林甘泉发表了《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学 》和《新的起点:世纪之交的中国历史学》,分别载于《历史研究》1996年第2期和199 7年第4期。山东人民出版社在2001年出版《20世纪的中国:学术与社会》丛书,其史学 卷由罗志田主编,分上下两卷出版。类似的论著还有不少,此处不再罗列。)。2002年 ,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和香港的中文大学,又分别召开了两次有关的会议,探讨这 一问题(注:中国人民大学清史研究所的会议由杨念群发起组织,于2002年8月在北京召 开。香港中文大学的会议由《历史研究》编辑部、中山大学历史系和香港中文大学合办 ,2002年11月召开。)。2002年正是梁启超发表《新史学》的一百周年,而《新史学》 又是中国近现代史学诞生和演化的重要标志,所以我们在目前这个时候讨论中国史学的 发展前景,似乎的确有所必要。 从已经发表的论著来看,大都具有高屋建瓴的气度,但又似乎对中国史学的理论建设 ,缺少足够和深入的讨论。依笔者管见,中国史学在近现代的演化,以观念的改变为先 导,以理论的探讨为主要,然后带动了史学方法的更新、研究对象的扩大,以致引起历 史研究整体面貌的根本变革。因此,展望中国史学的前景,理论的探索也十分必要。从 世界史学的发展潮流来看,后现代主义以及与之有关的一系列文化现象的出现,对历史 研究的发展,已经产生了根本的影响,无法忽视或者漠视(注:参见王晴佳:《如何看 待后现代主义对史学的挑战?》,《新史学》(台北),第10卷第2期,第107-144页。另 见王晴佳、古伟瀛:《后现代与历史学:中西比较》,台北:巨流出版社,2000年版。 )。但是,同时我们也应看到,在欧美史学界,对于后现代主义对史学的冲击,真正加 以全面讨论的学者,也并不太多。而自称为后现代主义的历史学家,更不多见。因此我 们也不必说后现代主义史学在西方已经蔚为风潮,更不必认为因为西方已经刮起了这一 思潮,所以我们就必须效仿,生怕落后。后一种态度,从本质上与后现代主义的主旨相 对立,因此并无助于研究后现代主义本身及其对历史研究的影响。 读者也许会问,既然后现代主义已经对历史研究产生了根本的影响,但为什么自称为 后现代主义的历史学家不多呢?这里的原因,与后现代主义本身的思想与实践有关。我 们应该注意的是,后现代主义虽然定义复杂,但就总体而言,是对现代主义的一种反省 ,但又不是一种简单的更替,而是希求突破现代主义的历史阶段发展理论,用新的思维 角度来看待、总结当今的世界历史。既然后现代主义是对现代主义的一种反省,甚至批 判,那么我们就必须首先考虑两个方面的问题。第一是现代主义的缘起、定义和现状。 第二是产生反省现代主义的社会条件,亦即对我们目前所处的时代,有一个理解。然后 我们才能对后现代主义及其对现代史学的影响以及中国史学的未来发展,有所认识和阐 述。当然,要想对这些问题有深入的讨论,并不是这篇文章能够做到的。因此,这里只 能就其主要方面,略加叙述,希望能抛砖引玉,获得读者方家的指点。 一、现代与后现代: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 所谓现代主义,自然与现代社会的产生有关。但现代社会究竟产生于何时,史学界尚 未有明确的结论。但就大体而言,文艺复兴以后,西欧社会产生了很大的变化,不但资 本主义开始从意大利北部逐步扩展,延伸到整个西欧,而且在思想意识、社会观念上, 也产生了明显的不同。天主教的宗教裁判所,在那时运作特别积极,既表明教会力图维 持在思想界的一统天下,又显示其在那个时代这一思想的一统已经岌岌可危。17世纪科 学革命的成功,使得人们对于世界的认识与以往有了显著的不同,更加强了自文艺复兴 以来的世俗主义思潮。但在另一方面,科学革命的成功,科学技术的发达,也使得人们 开始对文艺复兴时期对古典文化的崇拜,发出了一系列疑问,于是在英、法两国,就有 了所谓“古代与现代的争论”(querelle des anciens et des modernes),其焦点是如 何评价古典文化及其与现代的关系,究竟是古典文化先进,还是现代文化发达?[1]这一 争论在17世纪没有结论,但到了18世纪,特别是启蒙运动以后,主张现代文化先进的一 方,明显占了优势,因为在那个时代,历史进步的观念已经为不少人所赞同。启蒙思想 家伏尔泰就强烈主张历史学家应该首先研究近现代的历史,不希望史学家沉迷于故纸堆 中。他还认为历史研究应该有一种哲学的眼光,而不应该仅仅以重建过去为满足[2]。 这些观念,都鲜明地表明到了18世纪后期,就现代与古代的关系而言,现代已经明显地 占了上风。现代本身不但已经获得研究的价值,而且现代人还可以用现代的眼光来研究 过去,不一定要依照先贤的教诲行事。这些都是现代主义的主要特征。 但是,虽然启蒙运动代表了西方近代文化的一个突破,可像其它所有的文化现象一样 ,这一突变之中也自然包含某种继承的成分。伏尔泰等人希望能用哲学的眼光看待、研 究过去,但这一哲学的眼光,也并非无中生有,而是继承了以往文化的某种传统。譬如 启蒙思想家所主张的历史进步观念,就与基督教的“天国”观念有思想上的渊源关系; 而他们对历史进步的过程的描绘,也像基督教思想家一样,视其为一个一线发展的统一 过程,亦即认为所有的人类历史,都会百川归海,走到一起来[3]。值得注意的是,这 一历史观念,与18和19世纪历史的发展,也有很大的契合之处。随着资本主义的长足发 展,西方的政治与文化形式,也走向全世界,古老的美洲文明和东亚的日本与中国文明 ,都相继在与西方现代文明的较量中受挫,而同样古老且又四分五裂的非洲,更是无法 阻止西方的入侵。于是到了19世纪的下半叶,西方史家开始认为现代的西方不仅胜于古 代的西方,而且还远胜于世界上的其它文明,因此,现代化也就自然成了世界历史演进 的大趋势。现代主义思维,于是也就高歌猛进,一路凯旋。 现代主义是一个内容复杂的文化现象,在社会文化的各个方面,从艺术、建筑到文学 、思想和衣着,都有表现。就它的形成来看,主要指的是一种标新立异的企图,希求突 破以往传统的束缚。中文里面将英文的“现代moddrn”,曾音译成“摩登”,而在现代 中文里,“摩登”便有标新立异的意思。就现代主义的历史思维而言,我们或许可以举 两个例子。第一是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众所周知,黑格尔不但将世界历史视为一个 一线发展、演化的过程,而且还指出了演化的动因及其最后由西方统帅全球的趋势。第 二是黑格尔的德国同胞兰克。兰克不满黑格尔对世界历史的抽象概括,认为史家的任务 ,应该是将这一世界历史的趋势,加以仔细描绘。但是,像黑格尔一样,兰克并不怀疑 这一世界历史的趋势,他甚至可能认为是不言而喻的。因此黑格尔为此大费笔墨,似乎 没有什么必要。而兰克自己想做的仅是“如实直书”(wie es eigentlich gewesen)而 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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