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上的讨论,主要牵涉历史研究的对象,亦即后现代主义思潮对“大写的历史”的冲 击。如果单就这一方面来看,后现代主义的历史研究在西方可以说是蔚为风潮,只要稍 微看一下西方国家历史研究的杂志所发表论文的题目,就能看出这一演变趋势。19世纪 史家所关心的课题,大都是各种精英人物,特别是各个民族国家的开国元勋、扭转危局 的军事家和折冲樽俎的外交家。但在二战以后,这些人物已经渐渐不为专业史家所重视 。即使是研究外交史,也十分注重文化传统对各国外交政策的影响,而不是专重个别杰 出的外交家。日裔美国著名外交史家入江沼,就以提倡用文化史的取径研究外交史而闻 名。美国著名学者,也是美国政府的重要智囊人物亨廷敦(Samuel Huntingtun),也主 张重视文明、文化传统对现今和未来世界局势的影响,因而提出了“文明的冲突”的重 要理论。 后现代主义对现代史学冲击的第二个方面,表现在对现代主义历史认识论的根本颠覆 。由于这一冲击,重新界定了历史研究的性质和意义,重新区分了历史学与其它学科的 关系,因此影响十分重大,争议也十分激烈。上面提到的几位历史学家(福科除外),虽 然其研究反映了后现代主义的影响,但就他们个人而言,都没有也不愿接受后现代主义 的历史认识论。金兹葆甚至还激烈地批判了后现代主义的理论,对后现代主义否定历史 真实的态度,进行了猛烈的抨击[9]。他还在史学界展开的有关希特勒“屠杀犹太人”( 简称“屠犹”)的争论中,批判了怀特(Hayden White)的观点。其实怀特虽然被视为美 国史学界提倡后现代主义认识论的先驱,但他在私下,也对“后现代主义者”这一称谓 有所警惕,而愿意称自己是“最后一位现代主义者”(注:参见History and Theory:Contemporary Readings,eds.Brian Fay,Philip Pomper and Richard T.Vann.Malden, MA:Blackwell publishers,1998.第237-239页。怀特称自己是“最后一位现代主义者” ,则由Georg Iggers所告知,特此致谢。)。 那么,后现代主义的历史认识论有哪些主要特征呢?我们还必须从其与现代主义认识论 之间的关系谈起。事实上,怀特对“后现代主义”这一称谓的警惕,也不无原因,因为 现在我们称之为“后现代主义”的观念,其渊源出自对现代主义认识论的修正。现代主 义的认识理论,以实证主义的观念为基础,其前提是主、客观之间的区分,前者是对后 者的认识或者反映。如果没有这一严格的区分,则认识这一过程无法开展。但在战后, 特别是在美国科学史家库恩(Thomas Kuhn)《科学革命的结构》(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1963)出版以来,就开始了一个所谓“话语的转折”(discursive turn)。这一转折的结果,是将以前事实与理论、分析与综合、描述与解释 、事实与价值、科学与形而上学之间的界限,做了根本的模糊处理,不再将这一界限视 为天经地义的了[10]。譬如库恩对科学革命发生的描述,视为从一个“话语”到另一个 “话语”的转折,即从牛顿到爱因斯坦的转折。换言之,根据库恩的观点,科学家进行 科学研究,并不完全从事实或材料出发,然后归纳、总结出某种结论。相反,他们的科 学研究,其实是针对一个已经形成的先行观念,亦即库恩所谓的“范式”(或者是牛顿 的、或者是爱因斯坦的),加以修正、补充或者(如果可能),加以推翻。 库恩的理论,对历史学界影响殊大,其中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库恩所处理的课题,是现 代科学的演变发展,而现代科学对于现代史学,几乎有一种高不可攀的榜样作用。如果 科学研究尚有某种“先验”的前提,那么历史研究则更无法摆脱理论和观念的束缚了。 其次,由于对“话语”的重视,使得历史学家和历史理论家对历史认识论产生了浓厚的 兴趣。与科学史的研究相比,一般历史研究中所包含的历史认识论问题,似乎更为复杂 。在科学研究中,即使按照库恩的说法,也只有两个“范式”,但若要寻找历史研究中 的“范式”,则可以说是层出不穷、丰富多样。换句话说,如果承认历史研究中存在一 种“范式”,那等于是打开了“潘多拉的盒子”(Pandora's box),历史学家可以从宗 教信仰、政治理念、写作风格和语言结构等多种方面来探讨历史研究中的主观因素。事 实上,历史学家对于科学史学、客观史学,本来就不具很大的信心。他们无法无视历史 研究中历史学家的宗教信仰和政治理念对其论著所产生的影响。但后现代主义的历史认 识论似乎更加彻底,因为后现代主义者所关注的,不是宗教和政治等显而易见的因素, 而是语言的运用和语言的结构等并不明显的问题。通过后现代主义的研究,这些问题对 历史研究的负面影响便彰显出来了,以致使得不少历史学家无法完全接受这一新的历史 认识论。 易言之,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西方学术界不但有“话语的转折”,还有一个“语言 学的转折”(linguistic turn)。这一语言学的转折,主要是指语言在人们认识过程中 的限制和作用。在现代主义的认识论看来,客观事实通过感官的观察,进入人们的头脑 ,经过思维,人们又通过语言加以表述。在这一过程中,头脑的思维是一种加工的过程 ;一旦思维形成,则可以通过语言直接无误地表述出来。但经过语言学的转折,人们开 始看到语言本身并不透明,而是有其自身的结构,因此在运用语言表述的时候,思维的 成果不但会有表述上的限制,而且还会反过来影响思维的过程。于是,德里达就指出, 现代文化的理性主义,其前提是一种普遍主义,亦即承认理性的普遍性。而这一理性的 普遍性,必须通过语言的转达才能实现。一旦语言无法转达无误,那么这一理性主义的 普遍性,也就十分让人怀疑了。这也即是说,如果现代西方的“理性”这一概念,无法 通过语言的表述和转译让其它地区的人们理解并对此有同样的认识,那么这一“理性” ,也就不存在什么普遍性了。德里达指出,即使通过口头表述,都无法达到完全的沟通 ,更何况诉诸文字了。他也因此而对现代主义的认识论,做了彻底的解构,认为主观与 客观、作者与读者之间,并没有严格的界限,因为思维一旦转手于语言,便变得模糊不 清了。 与德里达相比,怀特所注意的是历史写作中语言运用的问题,因此更注重文字风格、 修辞形式对历史研究的影响。在怀特于1973年出版的名著《元史学》(Metahistory)中 ,他选择了马克思、黑格尔等四位历史思想家和兰克、布克哈特等四位历史学家,分别 把他们的著作从文字风格上,做了细致的分析。怀特所关心的,并不是这些人的主观意 图及其对历史思想、历史写作的影响,而是他们在运用语言写作时,如何受到修辞风格 的限制而凸显出其著作的特殊风格。换言之,怀特所注意的是比一般人更为深一层的东 西,不仅是政治、宗教等因素对历史研究的影响。怀特认为,即使历史学家能摆脱这些 常见的主观因素的干扰,他们还是会受到另一种主观的、甚至先验的因素的干扰,那就 是语言风格和修辞形式。因为历史写作必须诉诸语言来写作,并采取叙述的形式,而所 谓叙述,就是讲故事。而故事就有情节,于是历史学家在写作历史的时候,就自然而然 地会设置、安排情节(emplotment)。至于设置什么样的情节(什么时候开始、什么时候 结尾、牵涉多少人物)、讲什么样的故事(喜剧的、悲剧的、讽刺剧的等),则与历史学 家的爱好、性情、人格等因素有关。如怀特认为,布克哈特讲的是悲剧性的故事,而兰 克则讲的是提喻式的故事。如此,怀特便指出历史学家的工作,与文学家的创作,没有 根本的差别,因为两者都必须设置情节。而一旦将史学与文学等量齐观,那么历史的真 实性,便所存无几了。当然,怀特还是认为,历史事实仍然存在,只不过没有实际的意 义,因为一旦历史学家将历史事实编织到历史叙述中去,该事实的客观性就丧失殆尽了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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