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你是哪一年离开哈佛的?离开哈佛后,你曾一度重返你的母校密歇根大学,是到那里教课吗? 王:我是1981年2月份离开哈佛的,之后去了北京,待到年底。当时接待我的单位是中国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但我主要在第一历史档案馆搜集材料。从北京回来后,就直 接去密歇根。从1982年起到1985年上半年,前后3年左右的时间,基本上都在密歇根。我在密歇根主要的工作并不是教课,而是在一个叫society of fellow的团体中从事研究工作。当时美国只有哈佛和密歇根有这样的机构,但哈佛的制度与密歇根不同,在密歇根一般上课的时间仅占1/3,其余的时间都由自己自由支配,做你想做的研究。这样的话,你所在的单位虽是一个系,但和系里的关系并不密切,主要还是和自己的小团体(也就是society of fellow)有关系。因为这时我已转向中国史,以及中国与欧洲史的比较研究,所以开始对密歇根大学的中国学研究有所了解。密歇根的society of fellow实际上是一个开放性的学术交流机构,全国每年都有从事自然科学和人文社会科 学的学人提出申请,他们每年从中挑选3到6人,所以不如你们的社会科学院,一直可以一门心思地做研究工作。 周:这样说来,你是1985年结束了在密歇根的工作后才加盟尔湾加州大学的,从此开始了你真正意义上的教授生涯和学术生涯。 王:是的,但不包括短期外出。到尔湾以后,我曾4次到巴黎待了一段时间,当然也去中国内地和台湾,以及日本搜集材料,但主要工作还是在尔湾加州大学。 周:与你曾经就读的哈佛大学、密歇根大学相比,尔湾是一所年轻的大学。一般说来,“年轻”有它的弱点,但也有它的好处。对你而言,尔湾的学术环境和气氛如何呢? 王:我觉得有两方面对我很有帮助,一是我来的时候气氛很活泼,上面还是很注意培养我们下面的人,而且那时有关中国、有关亚洲其他地方的教授不多,我是头一个。所 以我来了以后,头几年机会很多,帮忙选了好几位历史学者,不光是中国,还有有关亚洲其他国家的,如日本、韩国。最近几年我们也有一批新的人来,包括中国、越南等。 因为很容易参加这些活动,所以我觉得相当不错。二是不光本校,南加州还有很多学校,像洛杉矶加州大学、圣地亚哥加州大学、加州理工学院等等,我们这个地区研究经济史的人不少。受他们的影响,我自己对经济史有了新的认识,不光对中国,还有欧洲。我们有一个圈子,不光是一个学校,还有其他学校,平时大家互相来往,一起交流的机会比较多。这一点很重要。 周:学术交流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但交流通常有两种:一种是专业内部的交流,一种是跨学科之间的交流。从你个人的经验来看,这两种交流中哪一种更重要?或者说 ,哪一种对你的帮助更大一些? 王:我觉得在研究生院的时候,主要就是为专业打下良好的基础,但是毕业后,为了更好地进行研究,很有必要让自己的成果给别人看。我在美国研究中国历史,总是尽可 能让在中国内地、美国、台湾、日本的同行看我的文章,同时要给非中国历史专业的学者看我的文章,希望他们多看,自然也希望得到他们的批评。我研究中国史,但我也会看很多美国史、欧洲史,以及日本史的著作。我们现在的时代是,大家都觉得应该做不同历史的比较。中国应该被当作一个重要的研究对象,因为它的历史那么长,国家那么大,真正要理解欧洲以外地区的历史,必须包括中国。所以,我20多年前开始写文章,主要的读者并不一定是研究中国历史的,而是那些欧洲历史专业的人士。我想,在法国 读我用法语写的文章的人,比在美国读我用英语写的文章的人要多,研究欧洲历史的人读我的文章也许更多一点。在美国这边,研究欧洲历史的人不大读其他专业的人的文章,我觉得这不太公平。但是我觉得这种情况会有所改变,在未来十几到几十年内,中国历史的地位会赶上欧洲历史的地位,中国历史的意义将会被更多的人所认识。我希望自己在写文章的时候,能关注到这些潜在的未来读者,因为中国史专业性的原因,你不注意的话,外行的人可能看不懂你的文章。 周:1997年你在康奈尔大学出版社出版了《转变的中国:历史变迁与欧洲经验的局限》(China Transformed:Historical Change And The Limits Of European Experience ),一年后,李伯重先生和连玲玲小姐将它翻译成中文,作为“海外中国研究丛书”中的一种,由江苏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本书甫经出版,就受到学界的普遍关注,被视作是一部富于创意和挑战的探索性著作,吴承明先生更称它“是迄今我所见到的惟一的一部从整体上考察、在观点和方法上都具有新思维的中西比较史学著作”。尽管你在这之前已发表和出版了许多论著,但国内学人对你的了解,主要还是通过你的这本书。一本书就如同一个生命,生命是精彩的,但孕育生命的过程却是艰辛的。读者看到的往往只是生命的精彩,却看不到孕育过程的艰辛。作为一个读者,我很想了解的是这本书的“孕育”过程,也就是你的思考过程和研究过程。 王:《转变的中国》有3部分,一部分是关于经济史,一部分是关于政治制度及其变化,还有一部分是关于社会抗争,如抢米风潮、抗租抗粮等事件。我最近几年对经济史和 政治制度变化的题目最感兴趣,所以我写《转变的中国》的时候,希望能够把这样的题目写进去。这些题目在欧洲历史上是非常重要的,但很少有人了解这在中国历史上也是很重要的。当然,这并不是说中国的具体情况与欧洲相同,而是说它们在中国和欧洲同样重要,我做的是经济史,希望看到经济史上许多地方的共同点在哪里,区别又在哪里。我觉得有太多的研究皆从所谓“区别”开始,但是所谓的“区别”有多大的意义呢?除非你有理解共同点的基础,否则很难弄清楚“区别”的意义到底是什么。我研究经济史的方法和立场是从这里开始的,目前,我正和一位经济学家在写欧洲与中国的比较,与《转变的中国》的主题有关,但会更细一点。因为我自己对欧洲的情况虽然知道一点,但是不如一个真正的专家。所以我现在做一些比较,希望能够和真正的专家合作。以前要进行这样的合作,很难找到人,现在出了《转变的中国》,一些人对我有了认识,有的可能愿意与我合作。我觉得将来进行比较研究可能会好一点,应该比《转变的中国》好。政治制度变化的题目,我最近几年花了很多时间。据我的看法,这对当代的影响太重要了。但是我并不完全赞成一些看法,即以前的中国政治制度都是坏的,有人说得太简单化。我觉得要理解明清和1949年之前的政治制度,要看政治和社会的关系,要从具体的情况来看它的变化,从具体的变化着手进行分析,最后得出比较抽象的、理论性的结论。许多人一开始就理论先行,我觉得这种研究取径是有问题的。我并不是说不赞成纯理论分析,而是认为理论应该永远和事实有密切的关系。我对政治制度的变化也持这种看法。中国与欧洲有一些不同,在《转变的中国》中,我简单地介绍了一下我对政治制度转变的看法,目前我在这方面的看法与当时还是一致的,当然希望能够更深入地看一些问题。但是我觉得做比较研究大体上还是很重要的,做比较研究不能临时根据需要,应该花长一点时间,不然的话,你就不是在做比较,而是在中国的历史中加进一些不同的东西,并不是作真正的比较研究。真正的比较,比如说做菜的时候有好几种原料,综合起来做一道新的菜。如果你做中国历史研究,加一点点欧洲的,就跟做菜时加一点点胡椒、酱油一样。我希望大家能多读一点欧洲历史,多和欧洲历史学家交流。我们历史学家应当尽可能多和其他社会科学家进行交流,不要老是和中国历史的专家在一起。在美国、日本和法国,我所看到的学术大师,都是不仅和本专业的人在一起,也和其他专业的人在一起。在美国,研究美国史的人和研究世界史的人在一起;在日本,研究日本史的人和研究中国、韩国、越南等亚洲国家历史的人在一起;在法国,他们也开始注意这一点。前年我在法国开会的时候,一位是拉丁美洲的,一位来自印度,加上我。我们3人的文章后来在他们的刊物上发表了,最近也已译成日文,在日本的刊物上发表 。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