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时期人们的地理观念,由于秦、汉统一政治局面的出现而更加发展了,也更加具体化了。显然,司马迁的民族观念和班固的地理观念及其成果与影响,在中国历史上占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在此之后,在历代地理总志和有关的地理书中,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种地理观念的延续和发展,直至《大清一统志》。这是统一的多民族国家之历史认同的又一个重要方面。 再次说治统观念。“治统”是指政治统治的继承性,它本质上是关于中国历史上历代政权的连续性的观念。对此,司马迁已经作出了他那个时代的记述与解说。《史记》中的《五帝本纪》、《夏本纪》、《殷本纪》、《周本纪》、《秦本纪》、《秦始皇本纪》、《项羽本纪》及西汉前期诸帝本纪等,还有《三代世表》、《十二诸侯年表》、《六国年表》、《秦楚之际月表》等已清晰地描述出了“治统”的轨迹。其后,班固力主“汉绍尧运”,以及历史上种种正闰之争、“中国”之争、正统之争,而总的方向都没有脱离“治统”的轨迹。“治统”的渊源,自是“五帝三王”;随着历史的发展,其内涵则往往又是指汉、唐政治。如果说羯族出身的石勒不敢以“轩辕之亚”自居,表明若遇汉高祖“当北面而事之”,遇汉光武帝则“并驱于中原”刚(《石勒载记下》),是真诚的表白的话;那么,唐高祖李渊所说的东晋十六国、南北朝诸皇朝“莫不自命正朔,绵历岁祀”,各殊徽号,删定礼仪,至于“发迹开基,受终告代,嘉谋善政,名臣奇士,立言著绩,无乏于时”云云[10](P422),则显示出他作为政治家的宏大气度。这是从不同的角度、以不同的方式反映出对于“治统”的共识。其他如,辽圣宗留心于唐朝的统治经验,并阅读《唐书》中的高祖、太宗、玄宗本纪,大臣马得臣“乃录其行事可法者进之”[6](《马得臣传》);元初,大臣王鹗向元世祖建议修撰前朝史,认为这是为了“以见祖宗圣德得天下辽、金、宋之由,垂鉴后世,做一代盛典”[11](卷12);又,元惠宗至顺四年(1333年),有人重刻唐代史家吴兢所撰《贞观政要》一书,前翰林学士吴澄作序称,夏、商、周、汉、唐各有美政,“然譬之行远必自迩,譬之登高必自卑,则《贞观政要》之书,何可无也!”[12](P4)前奎章阁大学士郭思贞作序称:“仁义之心,亘古今而无间,因其所已然,勉其所未至,以进辅于圣朝,则二帝三王之治,特由此而推之耳。观是编者,尚勗之哉!”[12](P5)再如,清道光元年(1821年),道光皇帝祭黄帝陵文中有“惟致治莫先稽古”、“四千年帝绪王猷”等语。凡此,都是从不同方面在强调“治统”的重要。尤其是隋唐以下,不论是以契丹族贵族为主的辽朝最高统治集团,以蒙古族贵族为主的元朝最高统治集团,还是以满族贵族为主的清朝最高统治集团,或者是以汉族贵族为主的各个皇朝的最高统治集团,都承认并尊重这个“治统”的传统。在这个意义上的历史认同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它代表着当时的主流意识形态。 二、关于文化认同的传统 文化认同的传统,主要表现在心理、制度、道统三个方面。 关于心理方面。这主要指人们在心理上对不同民族文化的相互理解、沟通和包容。《诗经》是中国最早的典籍之一,它对西周、春秋以至于后来人们心理的影响是很大的。周灵王十三年(前559年),在一次会盟活动中,晋国大夫范宣子不同意姜戎首领戎子驹支参与会盟,于是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戎子驹支在回顾了晋、戎关系史,陈述了诸戎对晋国的开发和发展的种种贡献后,慨然说道:“我诸戎饮食衣服不与华同,贽币不通,言语不达,何恶之能为?不与于会,亦无瞢焉。”他乃“赋《青蝇》而退”[4](《左传·襄公十四年》)。《青蝇》是《诗经·小雅》中的一篇,凡三章: 营营青蝇,止于樊。岂弟君子,无信谗言。 营营青蝇,止于棘。谗人罔极,交乱四国。 营营青蝇,止于榛。谗人罔极,构我二人。 这是一首讽刺统治者听信谗言而误国的诗,戎子驹支在这种郑重的场合把它念出来,表明他认同此诗的含义。这使范宣子十分感动,于是“宣子辞焉,使即事于会,成恺悌也”[4](《左传·襄公十四年》)。这真是一段反映在心理方面的文化认同的历史佳话。在文化认同的心理方面,孔子是一位雍容大度的学者。周景王二十年(公元前525年),鲁昭公设宴招待郯子。有人问郯子:“少嗥氏鸟名官,何故也?”郯子井井有条地作了一番回答,讲得很有道理。孔子听说此事,“见于郯子而学之。既而告人曰:‘吾闻之,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犹信’”[4](《左传·昭公十七年》)。郯人非夷,然与夷杂居,故孔子有此言。这件事生动地表明了孔子的文化心态:一是相信“天子失官,学在四夷”的说法,二是虚心向别人学习自己所未知的知识,而不考虑民族的界限。正因为如此,孔子产生了“欲居九夷”[13](《子罕》)的想法。孔子的这种文化心态,反映了当时“诸华”与“诸夷”在文化上走向融合的趋势。此后,十六国时期,石勒喜读《汉书》[9](《古勒载记》);南北朝时期,北魏与萧齐互遣使臣通好,魏孝文帝常对臣下说:“江南多好臣。”[14](《魏虏传》)金朝金世宗设立译书所,翻译“五经”、“十七史”等书,他说,翻译“五经”是要“使女直(真)人知仁义道德所在”[15](《世宗本纪下》)。这些认识,这些观念,都从不同的角度反映出各族在心理上的文化认同。正是有了这种文化认同,才可能有元代大德年间的历代正史刻本,有明代《永乐大典》和清代《四库全书》的纂修这些大型文化工程的问世和民族凝聚力的加强。 关于制度方面。制度文化是文化的一个重要方面。孔子说:“周监(鉴)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13](《八佾》)又说:“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13](《为政》)这表明,夏、商、周三代的制度是有连续性的。战国时期,有赵武灵王胡服骑射,这是华族对胡人的学习。南北朝时,北朝有许多制度是南朝人帮助制定的,而魏孝文帝改革也包含了不少“汉化”的内容。隋唐的若干制度却又源于北朝,并形成为基本的定制。辽朝实行南面官、北面官,南面官以汉制治汉人,北面官以契丹制治契丹人,反映了制度文化认同与融合过程中的阶段性特点。金朝实行科举考试制度,是从隋唐制度中得到的借鉴。元朝和清朝是中国历史上的两个统一的大朝代,它们的制度都带着一些蒙古族和满族原有的民族特色,但其主流则仍是汉、唐、两宋以来制度的沿袭和发展。清代乾隆皇帝评论唐代史家杜佑所撰典制体通史《通典》一书说得好:此书“本末次第,具有条理,亦恢恢乎经国之良模矣!”[16](《重刻〈通典〉序》)这或许可以看作是各族对中国古代制度文化之认同的代表性言论。 关于道统方面。这在本质上是指周公、孔子以来的思想传统。其人生价值的理想境界,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故必须“自强不息”,“厚德载物”;其立身行事的准则,是仁、义、忠、信;其社会伦理思想,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其处事方法,是主张“中庸”,等等。这些,都是经书所提倡的。《隋书·经籍志一》经部总序云: 夫经籍也者,机神之妙旨,圣哲之能事,所以经天地,纬阴阳,正纪纲,弘道德,显仁足以利物,藏用足以独善,学之者将殖焉,不学者将落焉。大业崇之,则成钦明之德,匹夫克念,则有王公之重。其王者之所以树风声,流显号,美教化,移风俗,何莫由乎斯道?故曰“其为人也,温柔敦厚,《诗》教也;疏通知远,《书》教也;广博易良,《乐》教也;洁静精微,《易》教也;恭俭庄敬,《礼》教也;属辞比事,《春秋》教也。”遭时制宜,质文迭用,应之以通变,通变之以中庸。中庸则可久,通变则可大,其教有适,其用无穷,实仁义之陶钧,诚道德之橐籥也。其为用大矣,随时之义深矣,言无得而称焉。故曰:“不疾而速,不行而至。”今之所以知古,后之所以知今,其斯之谓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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