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4年皇城根下的老百姓,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子民”的身份归属一变再变,前后经历了“大明”、“大顺”和“大清”三个朝代。虽说中国历史向有周期性改朝换代的习惯(新名词叫做“王朝周期率”),成王败寇已成常识。但这样的“半路杀出程咬金”,让京城里的人怎么也弄不明白,刹那间紫禁城的皇帝宝座怎么倒让“第三者”莫名其妙地给夺了过去? 360年,六个甲子过去了,往事如烟。所幸保存下来的明清易代记载算是多的,仅在京亲历的回忆录就有十来部,扩大到相关人士著述也不下三、四十部(不包括南明部分)。20年前,搜集并阅读过这些“记忆”资料,也做过研究。这次重读,说实话,仍是一头雾水——历史永远是混沌不清的:这结果是偶然还是必然?为甲申再祭,首先想到的是这个题目。要对这段历史进行哲理性的探讨吗?不,我能做的,就是作些历史性的叙述。老祖宗叫做“述而不作”,西方流行的新名词称“后现代”。后现代史学推崇“叙述法”(而非过去流行的诠释法),认为故事说完了,“叙述者也就死了”,余下都是读者自己的事。 历史学家比过去谦逊多了,不好意思再用“揭示历史发展规律”来标榜自己职业的绝对神圣——借助陈旧的历史构筑未来的蓝图,实在是一种过高的奢望。新的说法,历史学实际上只是一门重新处理“记忆历史”的人文学科。历史既已经远逝,不可能被原模原样地得到整体“克隆”——留下的都是些记忆碎片,有的是落花缤纷,满地枯叶,不知如何收拾是好;有的则是荒芜零落,依稀见到的只是模糊的历史背景。但是,以“记忆历史”为名,拂去历史学神圣的光彩,决不意味着历史思考的艰难性和智力考验的程度降低了。这些陈年往事,无一不是我们先辈煎熬过的人性历练、社会写照,也不断地在拷问后代子孙的智力水平:你们怎么认识,是比我们聪明,还是依然故我,没有进步? 崇祯十七年春夏之交,北京城的老百姓,虽说向来见多识广,处变不惊,但怎么也想不到,在短短的两个月里,历史的造化要让他们经历接二连三的大事变,体味什么叫做惊恐万状和不知所措。 崇祯皇帝登基已经有17个年头。18岁时接手的是他“木匠”哥哥撂下的,被大宦官魏忠贤恣意捣乱7年,朝纲千疮百孔的烂摊子。(注:天启皇帝热衷木工技艺,水平一流,然不问朝政,魏忠贤等由此得逞,肆虐天下。明政权之崩坏,天启七年间已然成形,死后17年明才灭亡,说明事有不可预料者。详参《先拨志始》、《三朝野记》、《三案始末》诸书,不赘。)即位伊始,对着前任政治狂烧了二把火。一把火,不动声色地把大宦官魏忠贤的势力消灭殆尽;第二把火,为东林冤案平反昭雪。一时道路相传,都以为“大明中兴”有希望了。然而,没有多久,崇祯皇帝对臣僚的谦逊和柔情消失了,脾气变得越来越坏。令他烦心的是,官僚们办事不力,相互间的攻击隔三逢二,无有休止。经心腹太监密查,说是在高尚的词句和说不清的是非之争背后,仍在玩门户党争老一套。17年里,他先后更易内阁“宰相”50人(其中处死2人、充军2人),任免刑部尚书17人,兵部尚书处死2人、被迫自杀1人,诛戮总督7人、巡抚11人。(注:孟森:《明清史讲义》(上册),中华书局,1981年。)崇祯帝辩解说:“朕所诛者是贪欺二字。”(注:史惇:《恸余杂记》,载赵士锦《甲申纪事》本内,中华书局,1959年。)处理的都是那些伸手要权要钱,说假话大话却失职连连的“劣臣”,下此狠手,也是出于无奈。他发狠说“但要文官不爱财,武官不怕死”就满足了,以此表达对官僚层素质普遍低下的强烈不满。(注:文秉:《烈皇小识》(“中国历史研究资料丛书”),上海书店,1982年。以下凡出于该丛书者,不另注。)当几度整肃无效,失去耐心之后,崇祯帝再度起用宦官和东厂,重蹈永乐皇帝开创的宦官干政覆辙。 最令他头大的,则是起自陕北的明末农民起义军。崇祯执政17年,农民军跟着他17年,犹如幽灵附身,是专来催命、索命的。应对当政者的剿抚互用,农民军东奔西突,转战陕、晋、冀、豫、鄂、皖、鲁、川、甘等九省,死去活来。崇祯九、十年间,农民军经卢象升、洪承畴等人的合剿,几临灭顶之灾,可辽东的清兵南下袭明,卢、洪先后被抽调到抗清前线,一死一降,无意中帮了农民军。躲过大劫大难之后,崇祯十三年冬,李自成离开隐伏多时的陕南山区,向连年旱蝗饥馑至极的河南挺进,五战五捷于中原大地,气势极盛(惟有三攻开封无功而返,以黄河决堤、水淹全城为结局,北宋东京的繁华陈迹荡然无存)。崇祯十六年冬,被崇祯帝强令离开潼关出战的明军最后一支精锐部队全军覆灭,时势已经为李自成敞开了一条通向北京的胜利大道。甲申年正月初一,李自成在西安宣布大顺政权正式成立,并亲率十余万大军渡河东征。 因此,甲申新年刚刚撩开它的面纱时,中国的政局实在是迷雾重重,有三个政权相互对峙着,前景深不可测。除正统的大明政权、西北的大顺政权外,还有一个从辽东崛起、由“金”改名为“清”的东北政权。努尔哈赤是在统一女真族后,于万历四十六年(1618年)宣布与明政权处于敌对状态的。到其子太宗皇太极手里,父子两代经营50多年,屡败明军,边境不断东展西扩,基本慑服了蒙古诸部落,崇祯九年(1636年)正式改国名为“大清”。到甲申,年轻的新政权已经长大成人,进入了它的“青春躁动期”。 京城里的老百姓大约是从三月十六日大顺军攻陷昌平、火烧十三陵的消息传来,紧张气氛开始扩散弥漫。但九门紧锁的北京城,在冷兵器时代,固若金汤,从来不容易被攻破。北元、后金的部队曾几度抵达城下,都望洋兴叹,转一个圈便开溜。因此,百姓并未意识到将有特大事变发生。不详的预感也是有的。去年夏秋之交,京城里遭遇到一种很奇怪的瘟疫,身上突生一隆起赘肉,数刻莫名死去,患病者有十之四五。年初又有呕血病流行,不时听到出丧的嚎哭,撕裂心肺,再加北来风沙暴袭击,“飞沙走石,或二三日一见,或一日再三见”,上上下下都高兴不起来。(注:刘尚友:《定思小记》,郑振铎“明季史料丛书”第八种,1944年圣泽园刻本。据周同《被瘟疫灭亡的明朝》一文称,前者为“疙瘩瘟”,是一种腺鼠疫引起的淋巴结肿大,后者则为肺鼠疫。载《光明观察》2004年1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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