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撰《史记》作经济史著《货殖列传》、《平准书》、《河渠书》,其中寓含了卓越的经济思想。班固撰《汉书》亦作经济史著三篇,名为《货殖传》、《食货志》、《沟洫志》,其中亦体现了他的经济思想。班固本之其父批评司马迁“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并认为是“其所蔽也”①。那么,班固的批评当否?司马迁和班固的经济思想有何异同?本文拟对其互异的经济思想进行初步考察。 一、撰书志,迁讥耗财兴利而固申食足货通 司马迁作《平准书》,班固改为《食货志》,不仅名称不同,而且所表现的经济思想也大相径庭。 司马迁在《平准书》中,重点写汉武帝内兴功业、外攘夷狄而耗资万千,于是采取了币制改革、盐铁官盐、算缗告缗、均输平准等一系列新的财经政策,以增加国家财政收入,应付庞大开支。这些财经措施的施行夺民之财,争民之利,充国之库,应国之急。司马迁对此很不满意,在此书中予以讥讽和批评,通过起篇以汉兴的文景之治,粮丰货余为历史背景,篇中揭露烦费兴利的具体事实,终篇以秦之内兴外攘、倾国之财几至灭亡作结,以表明自己的观点,指责时政。通观全篇,以批评汉武帝的“好财兴利”为主旨。诚如清人高嵣所指出:“此书数千言,大约以耗财兴利参互成文。然耗财之事非一,而以边费为最大;兴利之事亦非一,而以平准为尽头。峻法酷吏,因兴利而用也;吏道选举,因兴利而衰也。擅山海之藏,攘商贾之利,用饶于上,财竭于下,其不为亡秦之续者幸耳。篇以秦始,赞以秦终,其旨微矣。”②高嵣的分析是比较深刻的,大致指出了《平准书》的精义所在。 班固作《食货志》,是在《史记·平准书》的基础上修补而成,分上下篇,分别叙述远古至王莽时期的农政和财经,兼及农业手工业和商业,内容比较丰富。在“食”的部分,叙述了先秦的井田制,李悝的“作论地力之教”,商君的更王制;汉代的贾谊论重农,晁错论贵粟,文帝令民入粟塞下以拜爵及岁除民田之租税;武帝时的物盛而衰,董仲舒的限民名田之议,武帝末年悔征伐而力农,赵过为代田法;昭宣时农业有所好转,耿寿昌搞常平仓;元成帝时的经济走下坡路,哀帝时的限名田之议寝而不行;王莽篡位后,兴征伐之师,行王田之制,“数横赋敛,民愈贫困。”“货”的部分除有相当一部分抄录《平准书》内容外,还补充增写了贾谊的谏除盗铸钱令,昭帝以后的财经政策,特别是王莽时期的屡更币制,实行五均六管的具体情况,指出由此“众庶各不安生”,天灾人祸丛至,以至天下户口减半。通观全志,以“食足货通”为主旨,这在其志一开始就点出;“《洪范》八政,一曰食,二日货。食谓农殖嘉谷可食之物,货谓布帛可衣,及金刀龟具,所以分财布衣通有无者也。二者生民之本,……食足货通,然后国实民富,而教化成。”“食足货通”是班固《食货志》的全部内容所在。近代李景星对此作了评论,其曰:“《食货志》分为上下,……而“食足货通”四字实为全书之主宰,盖食足货通,国之所由兴;民穷财尽,国之所由亡。班氏洞悉源流,故叙述极有条理。其论食,备录贾谊、晁错、董仲舒之议;其论货,以五铢钱为善,而详载贾谊《谏除盗铸钱》之疏,探原择要,尤见特识”③,李景星对班志比较肯定,而忽视了司马迁、班固思想之差异。 综上分析,迁书固志虽有相当一部分的内容相同,而所表现出的经济思想却大不一样。司马迁着眼于批评现实,讥评汉武帝的耗财兴利,“与民争利”,主张富民而治;班固则以食货立论,宣扬取多益少,有无相通的观点,基本上肯定汉武帝时桑弘羊均输平准等财经政策,两者的差别是很大的。即使班固是采用《平准书》的材料,也体现不出司马迁在《平准书》中所反映的思想,反而“冲淡了《平准书》对当时社会矛盾的揭露”④。 马、班撰书志的差异,从标题上亦可以反映出来。司马迁以汉武帝时财政官员的名称和实行财经措施“平准”作为篇名,事尽平准而旨;班固改为“食货”,顾及食、货两个方面。对此,查慎行评论云:“《史记·平准书》,《汉书》改为《食货志》,《平准》以理财为主,《食货》兼农末而言。《平准》寓刺讥于一时,故其辞微而婉;《食货》垂法戒于异代,故其辞达而畅,两人手笔,异地皆然”⑤。标题的不同,很醒目地点出了迁书固志所反映内容的不同以及两人思想的不同。 司马迁的《平准书》以“烹弘羊,天乃雨”作结,历代评论者大都以为寓含讥刺之意,反映出司马迁对汉武帝的现行财经政策和兴利之臣的不满,表明了司马迁利民富民的思想。凌稚隆认为:“一篇结束,借此以断兴利之臣之罪。”⑥班固作《食货志》,抄录《平准书》至此接着写:“久之,武帝疾病,拜弘羊为御史大夫。”其意则和司马迁完全相反,只加这一笔,实际上是对桑弘羊加以肯定,以其救急有功而升迁。在《汉书·食货志》的赞语中,亦流露出这种思想:“《易》称‘裒多益寡,称物平施’,《书》云‘楙迁有无,周有泉府之官,而《孟子》亦非‘狗彘食人之食不知敛,野有饿莩而弗知发’。故管氏之轻重,李悝之平籴,弘羊均输,寿昌常平,亦有从徕。”在这里班固把弘羊的均输与管仲、李悝、寿昌的经济措施等同看待,认为这样做,是有一定历史原因的。这反映了马班二人作书志的经济思想截然不同。 二、作货殖,迁详治生要诀而固宣贵谊贱利 马班二人都围绕货殖作了传。在传中,司马迁详于治生,而班固则重在贵谊。 司马迁作《货殖列传》,详细地记载了布衣匹夫之人的治生之道,经营要诀,富民之实。开篇批评老子的小国寡民思想,提出“因之”的经济管理方针,阐明各地有丰富的自然资源,肯定人们是要追求财富的,是说人民治生具备了主客观条件;继而言五方都会、地理环境、风俗物产,治生渊源,实际上是写人们治生的经济地理环境,最后写各地从事各业以致富的典型,总结他们治生的经验,要人们观择、领会。一篇《货殖列传》,是人们治生的百科全书。不仅以治生为通篇文眼,而且具体写出巨富者的治生要诀,认为本富没有从事工商致富来得快,“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绣文不如倚市门”;认为治生有巧拙,“巧者有余,拙者不足”;认为治生要“无财作力,少有斗智,既饶争时”;认为“纤啬筋力”是“治生之正道也,而富者必用奇胜”;认为治生以“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最下”;而对那些不善治生,好语仁义者以辛辣的嘲讽,谓:“无岩处奇志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实际上是批判封建思想家所鼓吹的安贫乐道。李景星尝评论司马迁言治生、生财之道独详,可谓颇有见识,其云:“《史记》一书,于古今人物记之详矣。而于书之将终,乃传货殖,举生财之法,图利之人,无贵无贱,无大无小,无远无近,无男无女,都纳之一篇之中,使上下数百年之贩夫竖子、伧父财奴,皆赖以传,几令人莫名其用意所在。或曰崇势利也,或曰有所感激也,纷纷议论,不一而足。是皆以私心窥太史公,究不得太史公之用心也。《诗》曰……至《大学》之为书,所言者皆修、齐、治、平之道,而于终篇言生财之道独详。史公此传,正本其意。盖财货者,天地之精华,生民之命脉。困迫豪杰,颠倒众生,胥是物也。惟圣贤及一二自修之士能不受其束缚,其余几尽在范围之内,而可卑之无甚高论哉!”⑦李景星的这段话很长,其大意是司马迁作《货殖列传》,重视治生,重视财货,肯定各种人的治生求富。司马迁如此重视治生,其用意何在呢?其实,在司马迁看来,治生与治国是连在一起的,善治生者亦善治国,文章开头所写的范蠡、管仲就是这种典型。诚如钟悝所评论云:“盖从学问世故中淹透出来,将治身治国与货殖之道不分作二事,方有此文。大抵凡事见得深者,看货殖亦深;见得浅者,看治身治国亦浅”⑧。司马迁撰货殖,重治生,正是以治生、富民乃治国之本,足见司马迁的卓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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