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论黄宗羲的史学思想
黄宗羲晚年专力从事学术研究和著述活动,编创了中国史学史上最早的学术思想史专著《明儒学案》和《宋元学案》。此外还编纂了大量宋明历史文献,在历史编纂学方面取得了很大成就。1663年(清康熙二年),他写了一本著名的政治理论著作《明夷待访录》,揭露了明朝政府的种种弊端,把批判的锋芒直接指向了封建“君权”,表现了他的民主思想和史学思想。在其它一些史论著作里,也时常发表他个人对历史的看法。明清之际的社会大变动,意识形态领域里经世致用实学思潮的勃兴,都对他发生了很大影响,这就使他的史学思想具有了比较丰富的内容。本文试就此点略作探讨,以求正于方家。 一带有循环论倾向的社会历史观 在中国古代社会,随着历史的演进与史学的发展,曾经产生过各种形态的历史观。主要表现为:神意或天命历史观,循环论历史观,帝王中心论历史观,进化论历史观,重势的历史观和重经济的历史观,等等。黄宗羲是出身于地主阶级的封建史学家,受孟子历史观的影响很深,这就使其历史观带上了循环论的色彩。这从他的《明夷待访录》一书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有人试图把他拉到历史进化论一边去,这恐怕不符合历史实际吧?① 打开《明夷待访录》一书,在开始的题辞里,他开宗明义地说:“余尝疑孟子一治一乱之言,何三代而下之有乱无治也?乃观胡翰所谓十二运者,起周敬王甲子以至于今,皆在一乱之运,向后二十年交入‘大壮’,始得一治,则三代之盛犹未绝望也。……然乱运未终,亦何能为‘大壮’之交!吾虽老矣,如箕子之见访,或庶几焉。岂因‘夷之初旦,明而未融,遂秘其言也!”②从这段话里可以看出,他对孟子的循环论历史观起初曾表示过怀疑。孟子是我国战国时代儒家的主要代表人物,也是著名的思想家。孟子对社会历史的看法是承认有变化,但这种变化并不是从低级到高级的螺旋式上升运动,而是一个封闭的圆圈。他认为历史是循环往复地前进的,呈现出一治一乱的状态。这以圣人的出现为标志。孟子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③具体地说,就是“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④按孟子的说法,孔子以后再过五百年又该出现一位大圣人,来主宰乾坤,变乱世为“治世”。然而历史的事实是,孔子以后近二千年再未出现过一位大圣人。所以黄宗羲对此表示不理解,表示怀疑。为此他发出了“何三代而下之有乱无治也?”的疑问。但他后来由于读了胡翰的《衡运论》,得到了胡的十二运说的启示,才最终相信了孟子的说法。胡翰是元末人,他在自己的《衡运论》一文中,推断从周敬王甲子(公元前477年)为开端的“一乱之运”,即将终结,到那时世道将进入“大壮”,天下将会再次进入“大治”的盛世。黄宗羲写《明夷待访录》是在1662年(清康熙元年)至1663年(清康熙二年)之间,按胡翰的推断法,由此往后推二十年,大约是1684年,按干支纪年法这一年又逢甲子年,黄宗羲预言那时天下就将由乱入治。他作这样的预言,是有他的理论根据的。他用《周易》作为自己的理论基础来解释社会历史的发展,说明在历史观上他还是唯心史观。他认为,现在正处于“明夷”与“大壮”的交会点上,再过二十年就会进入“一治”,这不是很令人鼓舞吗?他用《周易》的“明夷”,“大壮”两卦来解释眼下的处境与未来的希望,其用意也够深了。考“明夷”、“大壮”两卦的原意,明夷卦的符号是{K1AA11.jpg},从初爻到三爻,取象离中虚;从四爻到上六爻,取象坤六断,而明夷卦是离下坤上,照卦象说,离是代表火,坤是代表地。离下坤上,即火入于地,日入于地,明入于地,明伤而昏暗,即昏暗之卦。推测黄宗羲当时的心理,意思可能是:火在下,日在下,明在下而地在上,即阳下地上,阴盛阳衰。联系当时实际情况,可以理解为明已亡于地下,清朝已掌权地上,是清盛明衰之象征。再看《易经》明夷卦的原文:“明夷,利艰贞”。⑤意思是:火入地下,日入地下,明已灭亡,有识之士,在昏暗艰难之时,应不失坚贞之志,不能降清。象辞又说:“利艰贞晦其明也,内难而能正志,箕子以之。”意思是,明亡,利于在艰难之下而坚贞不屈,要隐晦其明而守正志,这是黄宗羲自比为箕子来对付清朝统治者。⑥大壮卦的符号是{K1AA12.jpg},下为乾,上为震,乾下震上。乾代表天,震代表雷。乾下震上,即雷在天上。雷在天上,有威大之势,正大之声。大壮以威大之努力,为正大之生活,犹雷在天上。象征新生活的开始。个人可以奋发努力创造新生活了。⑦综观这两卦的意思,黄宗羲确有等待有识之士来访,使光明重见,东山再起的意思。他深自韬晦,虚与清朝统治者委蛇,而实际上把希望寄托于未来,盼望那美好时代的到来。他用《易经》来解释历史和现实时代的变革,这本身就是循环论历史观的有力证明。《易经》讲变化,含有很深刻的辩证法因素,但《易经》的“日新谓之盛德,生生之为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等说法也具有循环论倾向,与孟子的“一治一乱”说法实际上并无二致。因为两者都把社会历史过程看作是“治乱”的往复运动过程。上引《易经》的几句话,实际上强调的是历史演进的趋势,并不是指历史的前进过程。 从整个《明夷待访录》的内容来看也具有这种循环论倾向。黄宗羲认为,国家兴亡,关系着天下的治乱,而君主的仁与不仁,为一己还是为天下又是兴亡治乱的关键。为天下行仁政,才能得到“天下之人爱戴”。他在该书中用大量篇幅和尖锐犀利的语言谴责君主专制和不仁,“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敲剥天下之骨髓”,供一己之淫乐,如此残暴和不仁,是人民灾难的祸根。更有趣的是,他认为,君主不仁是由于“气化运行”的过与不及,这样他又为自己的历史观点找到了理论上的根据。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天地之生万物仁也,帝王之养万民仁也。宇宙一团生气聚于一人,故天下归之,此是常理。自三代以后往往有不仁得天下者,乃是气化运行,当其过不及处。如日食地震而不仁者应之,久之而天运复常,不仁者自遭陨灭。”⑧又说:“盖忠义者天地之元气,当无事之日,则韬为道术,发为事功,漠然不可见。及事变之来,则郁勃迫隘,流动而回出,贤士大夫欲起收入,甚至为碧血穷燐,次之为土室书车,皆此气之凭依也。”⑨从这两段话来看,他把“气”看成是人事之兴亡治乱的凭依。他认为忠义精神凭依的是“天地之元气”。仁与不仁都根源于“气化运行”,这样他又把自己的历史观点与他的自然观联系起来。所谓“气化运行”,就是由于“天地之间只有一气充周”,“犹四时之气,和则为春,和盛而温则为夏,温衰而凉则为秋,凉盛而寒则为冬,寒衰则复为春”,如此“流行而不失其序”⑩,就是正常的气化运行。在“气”正常运行的情况下,体现为天地生万物,帝王养万民,社会才能安定。当气化运行发生偏颇,处于不正常运行的时候,就会出现“不仁者得天下者”,就象自然界发生灾异日食地震一样,社会上也就有乱无治。经过一段较长时间,气化运行恢复正常,不仁者就会遭到陨灭。黄空羲认为自然界就是这样循环运行,年复一年,四时代谢,周而复始。社会上的治与乱也是如此。在他看来,三代以后的社会之所以有乱无治,是因为正处于气的不正常运行状态之中。他在《明夷待访录》一书中,猛烈地抨击三代以后之“为人君者”的不仁,正是以他的气化运行观点作为理论根据的。这里,对他的“气”这一概念是指物质性之气,还是指精神性之气,暂且不论,只从他这种解释社会历史的方法来看,就带有明显的循环论色彩。也正是在这一历史观的支配下,他才对三代以后的社会历史看不惯,对秦代以后的君主专制表示深恶痛绝。对秦代以后的各项制度也颇不以为然,持否定态度,力图对它进行改良,使之更符合他所理想的社会蓝图。他认为社会历史是循环的,三代以后的社会是一团漆黑,始终是乱世。他感到今不如昔,对三代社会是那样向往,他歌颂二帝三王,主张恢复封建制和井田制。还主张恢复汉代以前的赋税制。在写《明夷待访录》时,他动辄以“古者”对比“今也”。言下之意,还是三代社会好。三代社会是君为客,天下为主,人人都能各得其私,三代有法治,君贤臣朴。这不是明显的历史循环论和复古论调吗?哪有一点进化论的调子。至于有人说黄宗羲是以三代社会为托古改制的理由,实际上是在为进行反封建革命而造舆论(11),还有人把他比为十八世纪法国的卢梭。我认为这些说法都有点牵强附会。诚然,明清之际的中国社会内部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这种历史现象无疑会在社会意识形态方面有所反映。十七世纪的“经世致用”实学思潮多多少少也代表了这种反映,但并不能把这股实学思潮完全归结为资本主义因素萌芽的反映。实际上这种实学思潮是特殊历史条件下的必然结果,是意识形态领域里反宋明理学思潮、阶级斗争和民族斗争三种力量相互作用的结果。黄宗羲生当十七世纪,经受了明清之际阶级斗争、民族斗争的洗礼,又参加过反宦官专权的政治斗争,因此,在他的思想与心理方面,较多地反映了这个时期的某些社会历史现象,说出了一些比较激烈的话,但这并不就说明他是代表平民阶级利益的,也得不出他有为进行反封建革命而造舆论的结论。其实他是代表他所出身的那个中小地主阶级的利益的。他向往三代社会,可面对的却是明清之际的残酷现实。因此,他要救世,主张对社会进行某些改革。他通过研究历史上各项制度的优劣,进而提出了许多改革社会的设想,把希望寄托于未来,想建立一个比较合理的社会。这在一定程度上具有思想启蒙的作用,但对他本人来说确又是不自觉的。世界观与人的思想并不完全是一回事,说黄宗羲的社会历史观是循环论,这也并不抹杀他在思想方面的某些真知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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