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近代考据学和王国维的“古史新证”(3)
最后,反对穿凿附会的解说。史事的发展、文字的变化,其间有规律可寻。然而在这个漫长的过程中,也有许多个别、偶然的情形。不注意这种情况,强行解说,只能产生谬误。一方面重视文字训释在考据中的意义,又一方面要反对穿凿附会的武断解说。王国维说:“自来释古器者,欲求无一字之不识,无一义之不通,而穿凿附会之说以生。穿凿附会者,非也;谓其字之不可识、义之不可通而遂置之者,亦非也。”又说:“顾自周初迄于今垂三千年,其迄秦汉亦且千年。此千年中文字之变化脉络,不尽可寻,故古器文字有不可尽识者,势也。古代文字假借至多,自周至汉,音亦屡变。假借之字,不能一一求其本字,故古器文义有不可强通者,亦势也。”(同上卷六《毛公鼎考释序》)这从文字变化大势上,说明不能强行解说材料的道理。这就避免了训诂释证上的随意性。 梁启超曾经说:“清儒之治学,纯用归纳法,纯用科学精神。”(《清代学术概论·十七》)但近代文献考据方法,包括王国维的二重证据法以及所谓历史演变的方法,语言比较的方法,诗文证史的方法,分析因子推论源流的方法,历史统计的方法等,就不仅仅是归纳方法的应用。这是中国近代考据学取得的重大的进展。 三、研究学问的通达见识 中国近代考据学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许多学者把考史和论史结合起来,表现出治史上的通达见识。王国维在考据上的古史新证取得多方面的重大的成就,“‘古史新证’这四个字,基本上可以说明他的学风和成就。”(白寿彝师《中国史学史》第一册第128页)二重证据法是他古史新证的一个重要特色。 如果深入考察王国维考史的过程,看他的思考问题是从怎样的出发点提出问题,又沿着怎样的思维途径开展探索的,并且怎样深化自己的思考,我们就可以发现古史新证在方法上有着科学的因素。 注意观察事物的流变,是王国维考史的一个重要特色。1911年,王国维受到西方学术思想的影响,意识到史学和科学的关系,说“治史学者亦不可无科学上之知识”。史学是“求其事物变迁之迹,而明其因果。”(《国学丛刊·序》)王国维考史受到这种思想的支配,自是有一番新的气象。他认为由文字音韵上考订文献,当“穷其变化,观其会通。”(《王国维全集(书信)》第335页)读史的人, 要有“达识”,(《观堂集林》卷十八《商三句兵跋》)不能用孤立的眼光看待历史材料。 事物的变化总是有一个萌芽、发生、发展和衰落的过程。旧考据学一个重大的缺陷,是把事物看作静止、没有变化的,而王国维在考史中却显示出他的“达识”。《汉魏博士考》,可以说是一部简明的汉代学术流变的历史。两汉博士制度的职掌、任用、征召、荐举、选试等情况是汉代学术变化的表现。再如金代的界壕工程也经历了一个萌芽、发生和完成的沿革历程。王国维详细地写出这个过程,说:“然则金界壕,萌芽于天眷,讨论于大定,复开于明昌,落成于承安。”(同上卷十五《金界壕考》)《胡服考》一文考察胡服人中国千余年变化的历史。前人如沈约、沈括,对这个问题作过讨论,但或是“不详所起”,或是“以为始于北齐”,使得“后人亦无从考其源流及制度”(同上卷二十二《胡服考》)。王国维的文章研究胡服问题在“考其源流及制度”上面,显示出他的见识和学问的功底。 考察事物的变化,很重要的一点是要捉住变化的关键。《汉魏博士考》是对清儒研究工作的发展。清儒如绩溪的胡秉虔作《西京博士考》、常熟张今吾著成《两汉五经博士考》,这两部书有缺点,“然张氏征引虽博,而苦无鉴裁,又前后往往失次。胡氏之书至不知博士与博士弟子之别;其次六艺流别及两汉制度均有所未究,不独于诸经立学之事,茫然无可考也。”王国维介绍自己的研究,说:“余撰《魏石经考》,怪汉石经诸经皆用今文本,而魏太学石经全用古文经,因思学官今古文之代谢,实以三国为枢纽,乃考自汉以来诸经立学之沿革,为《汉魏博士考》。”(同上卷二十一《书绩溪胡氏西京博士考、昭文张氏两汉博士考后》)清人的考据可说是虽博而杂,昧于沿革,王氏的文章考沿革,注意学术的“代谢”,捉住变化的“枢纽”。同是考据,可却是两层境界。 同时代的陈寅恪氏著《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论述学术文化变动,抓住学术重心的转移,考定隋唐制度之渊源。这种“分析因子推论源流”的考定,反映出治史中具有辩证法因素的见识。就这方面说,陈寅恪似比王国维更进了一层。 其次,考订历史材料,王国维大体上是遵循从个别到一般,再由一般到个别这样的过程。结合《生霸死霸考》一文,我们分析王国维考史的几个步骤。第一步,通过具体的材料的比较研究,发现问题,提出问题。《尚书》、《说文》、《汉书》、《法言》以及马融注《古文尚书》,对生霸、死霸的解释没有分歧。刘歆别生异说,提出自己的看法,说:“死霸,朔也;生霸,望也。”此后,孟康申述这种观点,《伪孔传》用其说,以致“相承二千年未有觉其谬。”近代俞樾作了一些订正,但基本上还是采用刘歆的说法。第二步,从各种具体的材料中引出对问题的认识。他从《曶鼎》等古器物铭文的分析中,得出和刘歆不同的看法。说:“因悟古者,盖分一月之日为四分。一曰初吉,谓一日至七、八日也。二曰既生霸,谓自八、九日以降,至十四、五日也。三曰既望,谓十五、六日以后至二十二、三日。四曰既死霸,谓自二十三日以后至于晦。”“凡初吉、既生霸、既望、既死霸各有七日或八日。哉生魄、旁生霸、旁死霸,各有五日若六日。而第一日亦得专其名。”(同上卷一《生霸死霸考》)在考订过程中,王国维运用文字学音韵学的知识,采用了归纳的方法、演绎的方法,分析比较的方法。分析了纸上的和地下的材料,得出结论。第三步,用获得的一般性认识,去分析其它的材料上的具体记载,以验证自己的看法。王国维分析《书·顾命》及静敦、彝、虢季子白盘等铭文记载,证明了自己对生霸、死霸的看法是不错的,“苟由此说以考书、器所纪月日,皆四达而不悖。”(同上)到了这一步,自己的看法才算是得到确证。比起那种单纯以归纳部分材料,用不完全归纳法下结论,王国维的考史更周密。 值得重视的是,王国维进而提出考史的原则,就是“以事实决事实”,他说:“吾侪当以事实决事实,而不当以后世之理论决事实,此又今日为学者之所当然也。”(同上卷一《再与林博士论洛诰书》)《殷周制度论》是王国维考史的名作,文章通过宏观的比较,看出“周人制度之大异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诸侯之制。二曰庙数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这些看法都为大量材料所佐证。王国维说:“此非穿凿附会之言也,兹篇所论,皆有事实为之根据。”(同上卷十《殷周制度论》) 总之,王国维的古史考辨和对问题的认识,可以看出他的治学精神具有唯物主义的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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