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司马迁的立场和学派问题，有各种不同的看法。有的说他的立场是反动的，完全是为封建地主制度服务的；有的说他是超阶级的；有的说他是反抗统治阶级的，是人民的歌手。有的说他的学派是道家；有的说他是儒家；有的说他的中心思想是渊源于其师董仲舒；有的说他是儒、道、法兼容并蓄，等等。我则认为，司马迁实际上是倾向墨家任侠的，是比较进步的，既不是儒家，也不是道家和法家。
    一
    司马迁是文史哲三学的结合者，在中国史学史、文学史、思想史上都占有极高的地位。古来学者多称赞他的史学、文学，而少称赞其思想。我认为他是寓思想于历史的模范，是自成一家的思想家和历史家。现在试据史实加以论述。
    中国史学有两个体系：
    一个是以孔子为始祖、以班固为大宗的非信史实录派的史学体系。我年轻时，曾写过一本《春秋研究》，指出《春秋》有褒、贬、讳、悯四个特点。孔子作《春秋》，是以礼教为目的、以历史为手段，使历史为礼教服务，是为自己代行“王者之事”而作的。
    另一个是从齐太史、南史氏开始到司马迁集大成的信史实录派的史学体系。“自刘向、扬雄博极群书，皆称迁有良史之才，服其善序事理，辩而不华，质而不俚，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①
    如果要说还有一派，那就是以刘知几为代表的既主张直书，又肯定孔子的曲笔。这是由于他不敢违反名教的缘故。古来凡有名教思想者无不如此。
    司马迁的思想颇复杂，古来以他为儒家者，是误认他为班固；其实，马班二人的思想是对立的。古来以他为道家者，是误认他为司马谈；其实，父子二人的思想也是对立的。连袁枚、谭嗣同下至不少近人今人，也都说“司马迁论六家要旨”②，而不知论六家要旨者是司马谈而不是司马迁。
    康有为说先秦诸子都是托古改制，孔子也不例外。我认为，司马迁作《史记》，也可以说是托孔改制。汉武帝采纳董仲舒的建议，罢黜百家，独尊孔子，大用酷吏，高压臣民。贯彻的是外儒内法、儒法合一政策。司马迁在此时私著《史记》，就不得不于外表上突出孔子在诸子百家之上，称他为“至圣”，自称《史记》是继承《春秋》的，吹捧它为“礼义之大宗”；同时也由于“孔子布衣传十余世，”为“言六艺”的学者所宗，有如诸侯之传国。③但是，《史记》的内容，却到处与孔子的思想大唱反调，他的巧妙做法是抽象尊孔，具体反孔；表面尊儒，实际反儒。例如，司马迁特列项羽于本纪，与三代帝王、秦始皇等处于同等地位。孔子《春秋》能有此种正偏成败平等的思想么？吕后有皇帝的实权而还没有皇帝的尊号，司马迁特把吕后与高祖同列入本纪。孔子《春秋》能有此种男女政权平等的思想么？封建政权，丞相的地位仅次于皇帝。司马迁对人只论德才而不论权势，独不替许多为丞相备员而“无所能发明有著于当世者”④立传。孔子《春秋》和后代史家能有此种朝野尊卑地位平等的思想么？司马迁特列陈胜于世家，与孔子处于同等地位。孔子《春秋》能有此种士农贵贱平等的思想么？吴越秦楚与中原各国同列为世家，连匈奴也被说是夏后代的苗裔，黄帝成为各民族的共同祖先。孔子《春秋》与《左传》、《公羊传》的“尊王攘夷”、“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内鲁而外诸夏，内中国而外四夷，有此民族平等的眼光么？司马迁写《项羽本纪》、《伯夷列传》、《蒙恬列传》、《孟子荀卿列传》，而不为当时第一大儒的董仲舒单独立传、不录其《天人三策》，说明司马迁既反对孔子的迷信天命，也反对董仲舒的迷信神学、阴阳五行、天人感应说。司马迁特为游侠、货殖、滑稽等立传，而加以高度赞扬，这是用社会眼光与历史事实去反对孔子思想的。司马迁痛斥法家韩非的惨酷寡恩，特为酷吏立传，也含有痛斥汉武帝大用酷吏的用意。
    后代的史学批评家刘知几反对司马迁列项羽于本纪、列陈胜于世家；史学家欧阳修把中国史上唯一女皇帝武则天下降在后妃传中，这和司马迁更不可同日而语了。
    儒家信徒班固没有读通《史记》，就妄加批评：“其是非颇谬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贫贱，此其所弊也。”⑤不知游侠也称“任侠”，出于墨家的“任”。司马迁独敢称赞民间的游侠，以与王朝相对抗，这正是司马迁的又一长处。班固反对司马迁，才真是“此其所弊也”。不知自责而妄责人，班固未免太颠倒是非了。
    从班固批评司马迁是“先黄老而后六经”以后，直到今天，也还有不少人认为司马谈的论六家要旨代表了司马迁的思想。道家信徒司马谈认为只有道家能包括各家所长而无其短；儒家信徒刘歆、班固认为只有儒家能包括各家所长而无其短。⑥司马迁和其父司马谈的思想大不相同，对儒、墨、道等家都有称赞。我们怎能把他们父子混为一谈以至父冠子戴呢？清冯班说得好：“孟坚云：先黄而后六经，是合父子之论而一之。”⑦司马迁敢与其君汉武帝、其师董仲舒、其父司马谈大唱反调，这是站在墨家立场上，反对儒者“亲疏尊卑之异”⑧的，也才真正是司马迁的“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如果只看《孔子世家》，就会误认他为儒家信徒。如清王应奎说汉四百年尊孔子者无如司马迁。⑨刘鸿翱说司马迁尊孔孟为班固所不及。⑩陈作霖说“推尊孔子，……实自司马迁始”，（11）这些都是缺少根据的。如果只看《游侠列传》，又会误认他为代人鸣不平的墨家信徒。他暗骂汉武帝，从不称赞董仲舒，这就更可以看出他的反孔反儒思想了。古代的史学批评家以刘知几为第一，但他既斥项羽为“僭盗不可同于天子”，不应列为本纪（12）；又斥“陈胜起自群盗”，不应列为世家（13），认为“迁之纰缪，其流甚多”，而深信班固的谬论。（14）可见刘知几也同班固一样，比不上司马迁的。扬雄论司马迁为“不依仲尼之笔”（15），他哪里知道这正是司马迁超过了孔子而自成一家言之处。郭沫若在司马迁祠院里题诗，说他“功业追尼父”，不合事实。司马迁的真正思想是反对尼父的，其史学功业是超过尼父的。我同意冯梦祯肯定《史记》为“六籍以来最为钜丽”的著作（15）；最反对尤侗斥司马迁为“秽史”（16），朱熹、钱穆以推尊左氏、司马迁者为“自欺”（18）。真“秽史”、“自欺”者，倒是《春秋》，而不是《史记》。
    从东汉以后，历代王朝始终不变地以儒家孔子思想指导，因而哲学方面，以儒家信徒董仲舒、韩愈、朱熹、曾国藩等为道统代表；史学方面则以儒家信徒班固、欧阳修、司马光、朱熹、王船山、章学诚等为传统史学代表。从哲学、史学乃至文学界，就其指导思想而论，都是孔子儒家统治的天下。政治上的君主专制与思想上的儒家统治，是密切结合在一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