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传》或称《左氏春秋》、《春秋左氏传》,是以诠释《春秋经》的。《经》是提纲式的,其文“约其辞言,去其烦重”,①按照鲁国旧史作成。顾炎武云:“《春秋》不始于隐公,盖必起自伯禽之封。以泊于中世,当周之盛,朝觐会同征伐之事皆在焉,故曰《周礼》(非今本之《周礼》),而成之者,古之良史也。自隐公以下,世道衰微,史失其官,于是孔子惧而修之。自惠公以上之文,无所改焉,所谓‘述而不作’者也。自隐公以下,则孔子以己意修之,所谓作《春秋》。”②惜乎自伯禽至惠公的一段早佚,我们无从看到,能见到的,只是隐公至哀公共二百四十二年的一部分。孔子以“赴告策书,诸所记注,因鲁史策书成文。考其真伪,而志其典礼。”③但孔子修成部分,因是提纲挈领,文简义赅,难以领会和悟解。只能从《左氏传》对《经》的补充解释,才能了如指掌。因为《左氏传》的资料来源丰富广博。搜罗各国史策简牍,并博采当时文集,兼及诸国卿佐家传,并卜书、梦书、杂占书、纵横家、小说、讽谏等,④参以鲁史而成文,故能补充《经》文,说明详情,使后人清楚地理会当时历史发展的真实面目。 《春秋(经)》既因文简义深,不易懂得,由此而释《经》的《传》,因缘而生。《左氏传》只是其中之一。东汉桓谭的《新论》说:“《左氏传》于《经》,犹衣之表里相待而成。《经》而无《传》,使圣人闭门思之十年,不能知也。”⑤这一评论,当然有其正确的一面,正如其说。但也不全然如此,如解《经》难免有望文生义之处,时有违背《经》意的所谓“君子曰”者,⑥有悖仲尼作《春秋》之志,使瑕瑜互见。但《左氏传》仍不失为释《经》的重要著述。又《传》文“叙事多而释义少,是非交错,混然难证”,。⑦并慊行文深邃莫测,所以自汉以来,注释家又为《左氏传》作注释。至晋时,“其遗文可见者数十家”,⑧这些“遗文”中,有的全佚,有的已残缺不全,只能见其一鳞半甲。至今时间较早的,惟一完整保存的,为晋杜预的《春秋左氏经传集解》,成了注释《左氏传》中的佼佼者,更为儒者所推崇。其在晋时,已奉为《左氏传》注释的权威,后世学者甚至也往往以预释为准绳。其实杜预的注释,于左氏本末或抑为之说,或者妄有附益,真是邪正纷揉,使学者犹似坠入云雾之中。 自战国以来,《经》、《传》向来别行,有如清人洪亮吉《春秋左传诂》(诂即古),杜预首始将《经》、《传》合并,便利后人,实是发明创举,是《左氏传》的功臣。使这一专记春秋时期历史事情的著作更为完整。杜预自己说:“古今言《左氏春秋》者多矣,今其遗文可见者数十家,大体转相祖述,进不成为错综《经》文,以尽其变,退不守丘明之《传》,于丘明之《传》,有所不通,皆没而不说。更肤引《公羊》、《谷梁》,适足自乱。”⑨并自诩说:“预今所以为异,专修丘明之《传》以释《经》,《经》之条贯,必出于《传》,《传》之义例,总归诸凡,推变例以正褒贬。”⑩这是他的为《传》作注的原则和宗旨,自以为他的注释,能忠于《经》意。“泰康五年(公元二八四年),大秦国献蜜香纸三万幅,武帝以万幅赐杜预,令写所撰《春秋释例》及《经传集解》以进。”(11) 为什么司马炎对杜预的《左氏传》注释如此重视?如果仅从这一著作而言,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何况杜预《左氏传》注释,前人已有指摘,“南朝则崔灵恩著《左氏条议》以难杜;北朝则张冲著《春秋义略》异于杜氏者七十余事;卫冀隆精服氏学,难杜六十三事。至刘光伯其《规遇》,唐志作三卷……”(12)其不足取和不足信之处甚多,更有甚者,对《左氏传》的曲解、蠹蚀,有的是属学术范畴,有的因当时政治上的需要。尤其是在《传》中的一些乱臣贼子、篡权弑杀者,本应口诛笔伐之辈,杜预不以《春秋》辨其邪正,而是想方设法地维护和开脱罪名,为司马炎所赞赏,而享有盛名于当世。杜预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只要从杜预的家史中方能求得答案。《晋书》本传云:“预字元凯,京兆杜陵人。祖畿,魏尚书仆射。父恕,幽州刺史。预博学多通,明于兴废之道。”但因“父恕与司马宣王(懿)不相能,遂以幽死,故预久不得调”。(13)他久被抑遏,又不甘心寂寞,司马昭嗣大将军位后,他发现司马昭有篡弑之志,而昭又在广罗人才。于是他“忘父之怨”,卖身投靠并竭忠于司马氏之门下。昭察其智能,知其可为己用,于是有意笼络他,将其妹高陆公主嫁预为室。预才“起家拜尚书郎,袭祖爵丰、乐亭侯。在职四年,转参相府军事。”(14)参预了司马氏的军政秘密,成了司马氏篡国夺政的得力助手。所以他虽自称对《左氏传》的注释是“发传之体有三,而为例之有五……五曰惩恶而劝善,求名而亡,欲盖而章。”(15)但从它的注释中,所能见到的,只是语辞的训诂及天文、地理外,还有对人物及史事的论评,尤其对后者的论评,既不“惩恶”,又不“劝善”,只有对“不臣之心”者的曲畅饰词。今择其注释中的荦荦者,以说明之。 桓公五年,发生了春秋时期第一次诸侯公然违抗王师的周郑之战。郑的祝聃,射中了王肩,身为正卿的祭仲足,既不劝阻郑伯,反而助纣为虐,以左拒率师抗王。而杜注却百般为郑庄公卸脱罪名,云:“郑志在苟免,王讨之非也。”(16)杜预以《左氏传发凡》五十为周公旧例。所以左氏凡例:“凡弑君称君,君无道也;称臣,臣之罪也。”(17)杜预在《春秋释例》中曲而畅其说曰:“凡例皆周公之旧典、礼经。君无道则应弑,弑君者无罪。”这是他经过千锤百炼的邪说,简直与《春秋》大义的宗旨相违背。“然则周公先设弑君之义乎?又云:‘大用师曰灭,弗地曰入。’又周公先设相灭之义乎?”(18)如是说周公确非寻常之辈,能预知数百年后发生大事,何来有“专修丘明之《传》以释《经》”的气味?又何况“无道亦有分别,使如桀、纣残贼,民欲与之偕亡,汤、武伐罪弔民,自不当罪其弑。若但童昏儿戏,非有桀纣之暴,如晋灵公、郑灵公之类,权臣素有无君之心,因小隙而弑之,与汤、武之伐罪弔民,全然不同。岂得藉口于君无道而弑者无罪乎!”(19)很明显,这是杜预为了当时政治上的需求而发的心不由衷的论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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