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八年冬十有一月癸未,齐无知弑其君诸儿(襄公)。”杜注虽明说:“称臣,臣之罪也。”(20)但实际上仍然以“君无道则应弑,弑君者无罪”之例待之。因《传》中在说明了襄公被害后,云:“初,襄公立,无常。”杜注云:“无常,乃政令无常。”(21)却将“无常”释为“无道”,而“无常”盖指行动无常心,语言无准则,令人无所适从。《荀子·修身》云:“趣舍无定,谓之无常。”杨京注曰:“不恒之人。”绝非杜预所谓“政令无常”。早在西汉的司马迁就对齐襄的“无常”,已有正确的解释,云:“醉杀鲁桓公,通其夫人,诛杀数不当,淫于妇人,数欺大臣。”(22)为什么杜预要将“无常”解为“无道”呢?难道他真的不懂耶?不是的,他心中很清楚,这是他有心将二者混淆不清。主要是开脱无知的罪名,因为如诸儿“无道”,则“君无道应弑,弑者无罪”,不是无知就无罪了吗?他为了替乱臣贼子开罪,便作了歪曲注解。 又庄十二年秋,“宋万闵公于蒙泽,遇仇牧于门,批而杀之。”。杜注又曰:“仇牧宋卿。仇牧称名,不警而遇贼,无善可褒。”(23)仇牧为国捐躯,难道真的如社预所说是“无善可褒”?再看《公羊传》就能得到公正结论。《公羊传》在把事情的经过详细说明后,再有附合《经》意的评论云:“万搏闵公绝其脰。仇牧闻君弑,趋而至,遇之于门,手剑而叱之。万臂{K18902.jpg}仇牧,碎其首,齿著乎门阖。仇牧可谓不畏疆御矣!”当然,《左氏传》是主纪史实,《公羊传》主释《经》义,但总不能如杜注曲解事实,回护宋万的罪恶。 宣二年秋九月乙丑,晋赵盾弑其君夷皋。自“灵公即位后,壮侈厚敛以彫墙,从台上弹人观其避丸也,宰夫肠熊蹯不熟而杀之”等等“不君”行为。赵盾等屡谏不改,反而三番二次欲置赵盾于死地,宣子遂奔,未出晋境。乙丑,赵穿杀灵公于桃园。(24)宣子未出而复。太史书曰:“赵盾弑其君。”以示于朝。宣子曰:“不然”。对曰:“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孔子曰:“董狐(即太史),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赵宣子,古之良大夫也,为法受恶。惜也,越竟(同境)乃免。”(25)杜注曰:“越竟,则君臣之义绝,可以不讨贼。”顾炎武早觉其不妥,认为“传者不察其指(旨),而妄述孔子之言,以为越竟乃免,谬矣。君臣之义,无逃于天地之间,而可逃之境外乎?”(26)而杜预怀郁伊之隐衷,却婉惜、维护赵盾的弑君。而他考虑的侧重点——如何能规避讨伐。况春秋时的“君臣之义,难道越境就能绝否?即使盾讨赵穿而杀之,恐怕仍难逃弑君罪名,因盾实主其谋,犹如司马昭的主使贾充、成济等弑曹髦,昭能逃脱弑君的罪名吗?这是杜预邪说的彻底揭露。 宣四年夏六月乙酋,郑公子归生弑其君夷(灵公)。这是因饮食小事而动弑君恶念的。“楚人献鼋于灵公,公子宋(子公)与子家(归生)将朝灵公,子公之食指动,谓子家曰:‘他日指动,必食异物。’及入见灵公,进鼋羹,子公笑曰:‘果然’。公问之,子家以告。公独召子家,弗予子公羹。子公怒,染指于鼎,尝之而出。公怒,欲杀子公。子公与子家谋先。夏弑灵公。”(27)杜注先曰:“子家权不足以御乱,惧谮而从弑君,故书以首恶。”(28)实际的首恶是子公,子家因权力不及子公被迫弑君。灵公罪不应弑。杜预接着又说:“称君,谓唯书君名而称国以弑,言众所绝也。”(29)则灵公既是“众所绝也”,则仍属该弑,弑者无罪,归生的罪名又被否定了。这又是杜预别出心裁的注解。 昭十四年夏,许悼公疟。五月戊辰,饮太子之药,卒。太子奔晋。书曰:“弑其君。”君子曰:“尽心力以事君,舍药物可也。”而杜注云:“药物有毒,当由医,非凡人所知。讥止不舍药物,所以加弑君之名。”杜预之意,婉惜世子止因不舍药物,蒙受冤屈。这位自称“专修丘明之《传》以释《经》”的“《左传》癖”,却在信口开河。 杜预的这些不足信的注释,都经过千锤百炼曲畅而成的深文。前人已发其奸。读《三国志·魏书》后,就更洞见其隐微。预既是司马懿之壻,又是帮助司马氏篡魏的干将,就必然站在司马氏的立场来回护其短处,也就是掩饰自己“忘父之怨”而效忠司马氏的罪恶,也是他注《左氏传》中流露的隐衷。 懿自消灭了曹爽及其党羽后,曹氏已全失军政大权,从此政出司马氏之门,成了喧宾夺主之势,奠定了篡魏的基础。随后其子司马师的废齐王芳,司马昭的弑高贵乡公髦,都假借皇太后之令,这些皆为预亲身目睹的事情。关于这些事情,《三国志·魏书》、《晋书》都无“董狐笔”的真实记载。《魏书·三少帝纪·齐王芳》尚能在字里行间见到蛛丝马迹。“九月,大将军司马景王(师)将谋废帝以闻太后。甲戌,太后下令,遣芳归藩于齐,以避皇位。”则首谋废立者,乃司马师也。太后初无所知,只是受制于司马师,出于无奈,被逼扮演傀儡而已。鱼豢《魏略》写得更加明确曰:“景王将废帝,遣郭芝入白太后。太后与帝对坐,芝谓帝曰:‘大将军欲废陛下,立彭城王据’。帝乃起去。太后不悦。芝曰:‘太后有子不能教。今大将军意已成,又勒兵于外,以备非常。但当顺旨,将复何言。’太后曰:‘我欲见大将军,口有所说。’芝曰:‘何可见耶!但当速取玺绶。’太后意折,乃遣傍侍御取玺绶著坐侧,付之。”这段文字反映真实情况,《资治通鉴》采入正史记载。(30)《魏书》却载太后之令,诬说齐王“无道”、“不孝”、“淫乱宫廷”,“无道”之君,理应废弑,废弑无罪,迎合预的《春秋释例》。 其次司马昭之弑高贵乡公,《魏书·高贵乡公髦纪》写得尤为简单难以使人置信,并且前后矛盾。“(甘露)五年五月已丑,高贵乡公卒,年二十。”仿佛无弑君之事发生,接着又用太后之令,称髦“性情暴戾,日月滋甚。吾数呵责……其所言道,不可忍听。吾即密有令语大将军,不可以奉宗庙,恐颠覆社稷……大将军以其尚幼,谓当改心为善,殷勤执据……此儿便将左右出云龙门,雷战鼓,躬自拨刃,与左右杂卫共入兵阵间,为前锋所害。”这是自己揭穿自己不能自圆其说的——二十岁卒——谎言。从太后言下之意,司马昭是很“爱护”曹髦的,只曹髦既不顺从太后之意。又欲害昭,最后反咎由自取,非昭有弑逆之心。真是欲盖弥彰。裴松之注引《汉晋春秋》、《魏氏春秋》等书,谓曹髦因“见威权日去,不胜其忿,乃召侍中王沈、尚书王经、散骑常侍王业谓曰:‘司马昭之心,路人所知也。吾不能坐受废辱,今日当与卿自出讨之’”。只是沈、业出卖曹髦,向司马昭告密求荣,使昭有备。时“中护军贾充又自外逆,与帝战于南阙下,帝自用剑,众欲退。骑督成卒,弟太子舍人成济问充曰:‘事急矣!当云何?’充曰:‘司马公畜养汝等,正为今日,今日之事,无所闻也。’济即抽戈前刺帝,刃出于背,殒于车下。昭闻之大惊,自投于地,曰:‘天下其谓我何?’”(《通鉴》卷七七“景元元年”条同)贾充、成卒、成济、犹郑之祭足仲、祝聃,晋之赵盾、赵穿,祝聃“射中王肩”,意犹未了,只是郑伯以“苟自救,社稷无陨,多矣。”(31)所以杜预特注云:“郑志在苟免,王讨之非也。”因为事情是曹髦挑起的,司马昭出于被迫自卫,抽戈{K18903.jpg},志在“苟免”。为了掩人耳目,严然规以“封建大义”,归罪于成济,又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话,云:“高贵乡公率将从驾人兵拨刃,鸣全鼓,向臣所,止惧兵刃相接,即{K18904.jpg}将士,不得有所伤害,违令以军法从事。骑督卒、太子舍人济,横入兵阵伤公,遂至陨命。辄收济行军法……辄{K18904.jpg}侍御史,收济家属付廷尉,结正其罪”等语。把弑君的乱臣贼子司马昭,居然成了讨贼有功的“忠臣义士”了,把责任、罪名归于替罪羊成济。并盗用太后之令,称二君的罪行,犹如襄十四年,师旷所谓:“或者其君实甚。”所以杜预释《左氏传》,混淆是非,忠奸倒置,将忠于曹氏的李丰、母丘俭、王经等以为“善可褒无”,达到抹煞司马氏的罪恶。所有这些全是杜预的缘隙奋笔,以求私衷的表现。他的《集解》实是曲蚀《左氏传》的蟊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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