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势”作为“圣人之意”的对立面提出来,柳宗元是以丰富的历史知识和深刻的理论洞察力来加以说明的。除了阐明“封建,非圣人意也”之外,他又举周、秦、汉、唐为例,认为“周之丧久矣,徒建空名于公侯之上耳!得非诸侯之强盛,末大不掉之咎欤?这是“失在于制,不在于政”。秦朝废“封建”,设郡县,“此其所以为得也”;但“不数载而天下大坏”,是因为它“亟役万人,暴其威刑,竭其货贿”的缘故,此所谓“咎在人怨,非郡邑之制失也”,或者叫做“失在于政,不在于制”。汉代,“有叛国,而无叛郡”,可见“秦制之得,亦以明矣”。唐代,“有叛将,而无叛州”,证明“州县之设,固不可革也”。他反复论证:在殷周时代,实行分封制带有必然趋势:“圣贤生于其时,亦无以立于天下,封建者为之也。岂圣人之制使至于是乎?吾固曰:‘非圣人之意也,势也。’”他对分封制和郡县制得失的分析,从政治和历史的角度看,都包含了不少真知灼见。他反复强调“封建”的出现是“生人”初始阶段不可避免的现象,是客观情势所决定的,并不是“圣人”主观意图的实现;同样,自秦以下,废分封而设郡县,也是一种必然的趋势,“其不可变也固矣”,不能看作是违背了“圣人”的意愿。这些论述不仅在历史理论上有重要的价值,从中唐社会藩镇林立的局面来看,也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可以认为:《封建论》真正是作者的历史感和时代感闳于其中而肆于其外的杰作。宋人苏轼说:“昔之论‘封建’者,曹元植、陆机、刘颂,及唐太宗时魏征、李百药、颜师古,其后有刘秩、杜佑、柳宗元。宗元之论出,而诸子之论废矣,虽圣人复起,不能易也。”⑦当然,自柳宗元以下,对《封建论》研究、评论,赞扬訾议,褒贬轩轾,代有其人,但它在历史理论发展上所起的辉煌作用,却是人们无法抹杀的。近人章士钊著《柳文指要》,认为《封建论》是“从来无人写过之大文章”。值得注意的是,章士钊从史论的角度评价了《封建论》的学术影响:“从来史论扎定脚跟,无人动得分毫,唯见子厚(宗元)此论,罔识其他。”⑧千余年来,视《封建论》为史论并进行系统研究,章士钊可谓第一人矣。 《贞符》提出“生人之意”以与“天命”对立,《封建论》提出“势”以与“圣人之意”对立,这是它们的不同之处。“生人之意”认为历史变化的动力是人们的意志、愿望和要求,还没有摆脱历史唯心主义的束缚;“势”是情势、趋势,接近于认为历史发展是一种自然过程的看法,属于历史唯物主义萌芽的一种见解。《封建论》作于《贞符》之后,于此可以看到柳宗元历史思想的变化和发展。还要指出一点:柳宗元提出的“势”,是对前人如司马迁所讲的“形势”的继承和发展,又为后人如王夫之讲“势”与“理”的统一提供了新的思想资料,在有关“势”与“理”的理论发展上占有承前启后的重要地位。 二、《非国语》:史学批判的理论价值 柳宗元关于国家起源和历史进程的看法,都带有鲜明的批判性。在柳宗元的著作中,还有一种批判是从具体的史学著作入手的。这种批判,因为涉及的问题多带有根本的性质,所以具有普遍意义和理论价值。《非国语》就是这种批判的代表著作。《非国语》67篇⑨,一般被看作是柳宗元的哲学著作,事实上,它更是一部史学评论著作:评史事,评人物,评史家,评史书编撰,而于其中见作者的思想旨趣和批判精神。 《国语》这部书,是战国早期的私人撰述,也是记述春秋时期史事的重要著作之一。《国语》的作者,相传为左丘明,但不可信⑩。在历史上这种说法有长时期的影响,认为左丘明同时撰有《左传》和《国语》,《左传》为“内传”,《国语》为“外传”。柳宗元似亦执此说。他为什么把史学批判的锋芒首先对着《国语》?这既有理论上的原因,又有社会实践方面的考虑。他在《非国语·序》中写道:“左氏《国语》,其文深闳杰异,固世之所耽嗜而不已也;而其说多诬淫,不概于圣。余惧世之学者溺其文采而沦于是非,是不得由中庸以入尧舜之道,本诸理,作《非国语》。”“本诸理”,是从理论上考虑。他在《非国语》书末跋文中写道:他担心后世读者不能看出《国语》中的错误,为“庸蔽奇怪之语”所惑,甚至把它抬高到近于经书的地步,为了“救世之谬”,而作《非国语》。“救世之谬”,也还是从理论上说的。撰《非国语》的社会实践目的,在他给友人的两封书信中讲得很真切、具体。一是《与吕道州温论〈非国语〉书》,一是《答吴武陵论〈非国语〉书》。在前一封书信中,他指出当时从事政治活动的人缺少正确的治世之道的几种表现,最严重的是“好怪而妄言,推天引神,以为灵奇”。他明确表示:“苟不悖于圣道,而有以启明者之虑,则用是罪余者,虽累百世滋不憾而恧焉。”只要对世人有所启迪,他不担心因《非国语》之作而被加上种种罪名。一种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使柳宗元产生了批判的勇气。在后一封书信里,他申述了自己“以辅时及物为道”的志向,自永贞事件后这种志向已无法实现了,“然而辅时及物之道,不可陈于今,则宜垂于后”(11)。他是要通过著书来发挥他“辅时及物之道”的社会影响和历史影响。《非国语》撰于柳宗元被贬永州之后,作者以“身编夷人,名列囚籍”的“罪人”的身份,仍然具有这样的思想和抱负,读来令人感动。 《非国语》择《国语》之“诬怪”、“阔诞”之处,予以分析、评论。作为史学评论的专著,《非国语》提出的主要理论问题是:天人关系、历史发展中的因果关系、历史评价的标准、史家书法问题等。 (一)关于天人关系。这是《非国语》中最突出的部分和最重要的成果。据粗略统计,《非国语》67篇中约有三分之一的篇幅是批评《国语》在天人之际问题上的错误观点的,《三川震》,《料民》、《神降于莘》、《问战》、《卜》、《杀里克》、《伐宋》、《祈死》、《褒神》诸篇,尤为突出。而其基本思想,是明确地否定“天命”的存在,同时指斥种种以占卜、预言、梦寐、童谣与人事相比附的虚妄。如《国语·周语上》记:周幽王二年(前780年),“西周三川(按:指泾、渭、洛三水)皆震。伯阳父曰:‘周将亡矣!……夫国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征也。川竭,山必崩。若亡国不过十年,数之纪也。夫天之所弃,不过其纪。’是岁也,三川竭,岐山崩。十一年,幽王乃灭,周乃东迁。”《国语》所记“印证”了伯阳父说的“亡国不过十年”的话。这在《国语》宣扬“天人相合”的观点中是很典型的一段文字。柳宗元在《非国语·三川震》中批判了伯阳父的说法,认为:“山川者,特天地之物也;阴与阳者,气而游乎其间者也。自动自休,自峙自流,是恶乎与我谋?自斗自竭,自崩自缺,是恶乎为我设?彼固有所逼引而认之者,不塞则惑。”这就是说,自然界的运动、变化是出自内在的原因,不是为人们打算和安排的,自然界自身就存在着互相排斥和互相吸引的现象,如果把这些看作国家兴亡的征兆,那是太可笑了。柳宗元进而指出,所谓“天之所弃,不过其纪”,就更加荒谬了。侯外庐先生在评论《三川震》的理论价值时写道:“这八个‘自’的四对命题是超越前人的理论”(12)。从历史理论的发展来看,“自”的范畴的提出具有极重要意义。这是因为:第一,“天人之际”问题,首先要辨明“天”是神,还是物?是有意志的,还是没有意志的?第二,是“天人相合”(“天人感应”),还是“天人相分”?第三,“人事”(社会、历史)变化的原因是什么(是“天”?是“圣人之意”?是“生人之意”?是“势”)?仅仅回答了这三个问题,关于“天人之际”的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即:“天”作为自然界,其运动的根源何在?柳宗元正确地回答了这个问题。这样,就把司马迁提出“究天人之际”以来的有关认识,推进到一个新的阶段。当人们不仅在对历史的认识中,而且也在对自然的认识中驱逐了“天命”的影响时,“天命”就无处藏身而最终失去其欺骗的作用。在其他有关各篇,柳宗元反复阐述了“天命”是不存在的。如在《伐宋》篇中从历史事实上证明“天之诛”的说法是没有根据的。在《神在于莘》篇中更进一步指出:“力足者取乎人,力不足者取乎神”。此外,柳宗元从否定“天命”而否定梦寐、卜史、童谣等与人事的关系,把朴素的唯物主义思想贯穿到社会和历史方面。《非国语》中所包含的这一部分思想与《天说》、《天对》互相发明,构成柳宗元的唯物主义、无神论思想的独特体系,亦是他把“天人相分”问题推进到比较完整的理论化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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