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外,柳宗元还指出《国语》记事有自相矛盾的地方,有“嗜诬”前人的地方,也有粉饰前人的地方,甚至还批评《春秋》记事有不真实之处(20),等等。 《非国语》一书是柳宗元的史学批判的代表著作。在这部书里,其所论主旨,是反复强调历史撰述的真实性和严肃性。在他以前,除刘知几外,还没有别的史家能够这样全面地、具体地来总结史学工作在这些方面的经验教训,并从历史理论上提出这么多问题。刘知几《史通》的成就主要在史学理论方面;柳宗元《非国语》的成就则主要在历史理论方面。这是刘、柳在中国史学上贡献的不同之处。然而《史通》和《非国语》的历史命运却有某些相似之处:《史通》问世后,晚唐人柳璨“以刘子玄(知几)所撰《史通》议驳经史过当,纪子玄之失,别纂成十卷,号《柳氏释史》,又号《史通析微》。”(21)《非国语》问世后,则有人反其道而行之作《是国语》(22)、《非〈非国语〉》(23)。表明了刘、柳的批判史学触动了正宗史学的弊端,也从一个角度反映出他们的史学批判精神所产生的历史影响。 柳宗元同刘知几在史学思想上也有不少共同之处,重视史家自身的修养即是其中之一。刘知几倡言史家须有“三长”,并撰写了《直书》、《曲笔》等名篇;柳宗元除了在《非国语》中有许多地方讲到这方面问题外,还撰有有关专篇,其论述之精到,与刘知几相比自另有一番气象。 三、《与韩愈论史官书》:史家的信念与职责 柳宗元的史论,除了《天说》是为回答韩愈“言天之说”外,《与韩愈论史官书》也是为批评韩愈而作。这虽然是韩、柳之争的问题之一,但其在中国史学上的意义却远远超出了这一争论的界限。概括地说,柳宗元的《与韩愈论史官书》是一篇阐述史家信念与职责的杰作。 宪宗元和八年(813年),韩愈任史馆修撰。有位刘秀才致书韩愈, 希望他在史事方面有所贡献。韩愈不摆史官架子,复书刘秀才,谈到他对史事的一些看法。次年正月,谪降永州的柳宗元读到了韩愈的《答刘秀才论史书》(24),当即致书韩愈,阐述了他同韩愈的不同看法,此即《与韩愈论史官书》(25)。 这两封书信所反映的对于史事的不同见解,从历史观点来看,仍然是天命论历史观同朴素的唯物论历史观的辩论。韩愈在信中列举历代史家如孔子、齐太史、左丘明、司马迁、班固、陈寿、王隐、习凿齿、崔浩、范晔、魏收、宋孝王、吴兢等。都因作史而没有好结果,结论是:“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又说:“若无鬼神,岂可不自心惭愧?若有鬼神,将不福人。”柳宗元在信中,严肃而又充满激情地指出:“退之以为纪录者有刑祸,避不肯就,尤非也。”柳宗元根据历史事实,具体分析前代史家的种种不幸结局,并不都是因为作史才造成的。因此他认为:“‘不有人祸则有天刑’,若以罪夫前古之为史者然,亦甚惑。”他进而指出:“凡鬼神事,眇茫荒惑无可准,明者所不道,退之之智而犹惧于此”,这是应当引起深思的。唯物主义、无神论同唯心主义、有神论的争论,直接与史学工作联系起来,甚至影响到史学工作的开展,这两封信于此很有代表意义,在中国史学史上不应忽略。 从史学工作来看,尤其是从史家应当如何对待自己的工作来看,柳宗元的《与韩愈论史官书》也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在他看来,一个史官贵在有坚定的信念和崇高的职责感。信念,就是“思直其道”;职责感,就是一旦位居其职,则以撰述一代史事为己任。主张“直道”,这是柳宗元这封书信中十分突出的思想。他认为:“凡居其位,思直其道。道苟直,虽死不可回也;如回之,莫若亟去其位。”一个史官为尽其“直道”,“虽死不可回”,这就是坚定的信念。柳宗元著作里有不少讲“中道”的地方(26);“中道”,即中正之道。这里讲“直道”,意谓正直之道、公正之道,跟“中道”应是同一含义。所以他在此书中向韩愈指出:“退之宜守中道,不忘其直,无以他事自恐。退之之恐,唯在不直、不得中道,刑祸非所恐也。”“宜守中道,不忘其直”与“思直其道”是一致的,柳宗元视此为做人的信念和准绳,亦为史官应有的德行。当然,史家要恪守自己的信念,还必须有足够的勇气。柳宗元针对韩愈“不敢率尔为也”的思想,指出:一个史官,不应因“史以名为褒贬”而“恐惧不敢为”,更不应当“不为史而荣其号、利其禄”,要敢于“居其位而直其道”,真正去做点事情。这就需要有职责感。柳宗元在致韩愈的信中反问道:关于有唐二百年史事,“今退之曰:‘我一人也,何能明?’则同职者又所云若是,后来继今者又所云若是,人人皆曰‘我一人’,则卒谁能纪传之耶?”这是一个很尖锐的问题,如果人人都说“我一人,无可为”,这将是一种十分悲哀的局面,“非有志者所忍恣也”!柳宗元所热烈希望的,是人人“孜孜不敢怠”地勤奋工作,则唐代历史“庶几不坠,使卒有明也”。而对于每一个史家来说,“果有志,岂当待人督责迫蹙,然后为官守耶?”柳宗元讲史家职责有一个明显的特点,即把史家不仅看作是单个的人,而且看作是一个前后相承的崇高事业的承担者群体。从史学家的自我意识来看,这包含着认识上的新的迈进。 《与韩愈论史官书》是柳宗元在永贞革新失败、被贬官将近十年的情况下写的。岁月流逝,人事沧桑,但他对于友人的情谊却没有改变,甚至理论的分歧也没有影响热烈的期望。他赞叹韩愈的“史才”,希望他“更思”,鼓励他“可为速为”,不要贻误时光。柳宗元的这种积极情绪和真诚精神是非常感人的。 继《与韩愈论史官书》之后,同年,柳宗元又写了《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书》(27),对韩愈的热忱期望溢于言表,书中说:“太史迁死,退之复以史道在职,宜不苟过日时。昔与退之期为史志甚壮,今孤囚废锢,连遭瘴疠羸顿,朝夕就死,无能为也,第不能尽其业!”这段话,还非常真切地透露出韩、柳早年共事时“期为史志甚壮”的情怀。联想到柳宗元对于史学事业曾经有过豪迈的抱负,我们对他的史学修养和历史理论造诣的认识,或许会更加深刻些。 《与史官韩愈致段秀实太尉逸事书》还反映出柳宗元在历史撰述上的认真实践精神,说明他并不是只善长于理论思维的人。他向韩愈推荐的《段太尉逸事状》(28),是他亲身调查所得,并多方核实无误。所以他在此书中写道:“太史迁言荆轲,征夏无且;言大将军,征苏建;言留侯,征画容貌。今孤囚贱辱,虽不及无且、建等,然比画工传容貌尚差胜。《春秋·传》所谓传信传著,虽孔子亦犹是也,窃自以为信且著。”他充分肯定了司马迁为撰写历史而进行社会调查的求实精神,同时也坦率地估量自己的作品“信且著”。《段太尉逸事状》在柳宗元丰富的史学撰述中虽非重要作品,但却给他的历史理论作了一个极好的注脚。大约250年后, 《段太尉逸事状》为《新唐书》作者采用,写入《段秀实传》。宋祁在传后赞语中写道:“唐人柳宗元称:‘世言段太尉,大抵以为武人,一时奋不虑死以取名,非也。太尉为人姁姁,常低首拱手行步,言气卑弱,未尝以色待物,人视之,儒者也。遇不可,必达其志,决非偶然者。’宗元不妄许人,谅其然邪,非孔子所谓仁者必有勇乎?”(29)这可以看作是宋人对柳宗元治史作风的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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