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宝在历史编纂学上的贡献(2)
二、首创凡例,以启后学 所谓史书凡例,是指史家自立,而后借以笔削的一种著述例则,在古代又名义例、叙例或条例。它是作者行文之初的总方针,亦是统驭全书记言记事的法则。刘知几曾强调指出:“夫史之有例,犹国之有法。国无法,则上下靡定;史无例,则是非莫准。”(13)宋吴缜亦云:“夫史之义例,犹网之有纲而匠之绳墨也。”(14)我国史书,究竟从何时起始有凡例,迄今一直聚讼纷纭。最早论及史书凡例创始者,当推晋杜预,他认为孔子以前史已有例,《春秋》之“发凡以言例,皆经国之常制,周公之垂法,史书之旧章。”(15)由于杜氏所言之“垂法”、“旧章”在今已无由详考,其是否确当,姑且不论。继杜预之后,梁刘勰认为《春秋》首创凡例,“按《春秋》经传,举例发凡。”(16)刘知几亦趋其说:“昔夫子修经,始发凡例。”(17)而宋朱熹对此却深为訾议,他说:“孔子当时只是要备二三百年之事,故取史文写在这里,何尝云,某事用某法,某事用某例。”又云:“《春秋传》例,多不可信。圣人记事,安有许多义例。”(18)今人刘节指出:“两位刘氏,都说孔子作《春秋》,先有条例,这是一种错觉。”(19)实际上,这两种截然对立的观点皆难以令人信服。我们知道,属辞比事是《春秋》在编纂方法上的一大特点,作者为了表达自己的政治意图,在遣辞用字上有一些义例和原则。如同是描写战争,就有侵、伐、战等用字的不同;同是记杀人,又有杀、诛、弑的区别。诚如清徐经所云:“《春秋》因鲁史旧文,史家之法当有一定之例。”(20)那种绝对否定《春秋》有凡例的说法未能称是。不过,《春秋》的凡例并非孔子本人事先所立,而后借以纂述,只是在具体的编写过程中因事而发,随时而立。何以见得?若孔子在行文之彼已作一凡例,则于同类事项,《春秋》前后将一定遵用同一体例,不会出现书法靡漫、此前抵牾的现象。但事实并非如此。且以讳书而言,《春秋》尚无一定规则,在记同类事时,有时讳,有时不讳;有的前面讳,后面不讳,很不统一。即以“为中国讳”(指中原诸国)为例,便可清楚地看出这一点。如《春秋》在记中原诸国与所谓夷狄之国的关系时,有时讳去中原诸国被夷狄之国打败,诸侯、大夫被执这一类败亡受辱的史实。但有时却据实以书,如僖公二十二年:“冬十有一月己已朔,宋公及楚人战于泓,宋师败绩。”再举一例,由于孔子不承认吴、楚等所谓南蛮之国诸侯国的地位,因而在写法上对这些国家就有所贬低,如不称吴、楚等国国君为“吴子”、“楚子”等。《春秋》中此类例证比比皆是。但细检该书,便可发现,僖公五年以前不称“楚子”,而以后却称;襄公二十五年以前不称“吴子”,以后也称。显然,关于讳书,《春秋》在前后写法上是有变化的,并无一成不变的例则。杜预早就指出:“掩恶扬善,义存君亲,故通有讳例,皆当时臣子率意而隐,故无深浅常准。圣人从之以通人理,有时而听之可也。”(21)可见,《春秋》并不存在像刘勰、刘知几所说的那种孔子本人事先所立的凡例,正如张舜徽先生所说:“大抵古之作《春秋》者,但记大事,何尝先立若干条例,然后从事笔削。”(22)至于公羊、谷梁、左氏三家相继探赜阐发的所谓《春秋》凡例,悉由钩稽比合而得,其中不乏主观臆测、妄加古人之成分。试举一例,《左传》曰:“凡师,有钟鼓曰伐,无曰侵。”征之《春秋》,则成公三年郑伐许、七年吴伐郯,当为有钟鼓之师。但是,定公四年:“三月,公会刘子、晋侯、宋公、蔡侯、陈子、郑伯、许男、曹伯、莒子、邾子、顿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国夏于召陵侵楚。”以一国之兵讨伐别国尚具钟鼓,安有举17国之师而不备钟鼓之理?显而易见,《左传》的解释难以圆通。 在我国,史家自定凡例,究竟始于何时?《史通·序例》云:自孔子发凡起例,“降及战国,迄于有晋,年逾五百,史不乏才,虽其体屡变,而斯文终绝。唯令升先觉,远述丘明,重立凡例,勒成《晋纪》。”若上述结论不错,则干宝为我国历史上第一位自立凡例的史学家。可是,刘勰《文心雕龙·史传》云:“按《春秋》经传,举例发凡;自史汉以下。莫有准的。至邓粲《晋纪》,始立条例。”则史例之作,始于邓粲。实则不然。邓粲,东晋史学家。按《晋书》本传,其《晋纪》名《元明纪》,记东晋元、明两帝时事。而据唐许嵩《建康实录》,干宝《晋纪》始作于晋元帝建武元年,较邓粲《晋纪》为早,当属定论。干宝以前的史书,举其荦荦大者,诸如《史记》、《汉书》、《汉纪》、《三国志》,俱无凡例。有人认为《史记》和《汉书》所作的各篇序赞就是凡例(23)。笔者不敢苟同,因为无论从形式与内容而言,它们皆与凡例风马牛不相及。另外,又有人主张“唐以前无先定义例而后从事纂述者”(24),这一结论则同样难以使人信服。 干宝《晋纪》已佚,据《史通》知其凡例名曰《叙例》,“体国经野之言则书之,用兵征伐之权则书之”,忠臣、烈士、孝子、贞妇之节则书之,文诰专对之辞则书之,才力技艺殊异则书之”,为其《叙例》之仅存者。虽则据此片鳞只爪,莫由窥其全貌,考其得失,但仍可推知一二。在《春秋》、《左传》中,遣辞用字之例俯拾即是,干宝《叙例》是否如此,不可率尔评议,但有一点值得注意,即干宝在《叙例》中,第一次从政治、经济、军事、外交诸方面对史书的记事范围作出明确规定。诚如刘知几所说:“盖记言之所网罗,书事之所总括,粗得于兹矣。”(25)干宝以前,不曾有人这样具体而全面地论述过这一问题。虽然荀悦在《汉纪·高祖纪序》中已提出立典有五志:“达道义、彰法式、通古今、著功勋、表贤能”,但其前三点只是说明史书编纂的态度和方针,只有后两方面才是关乎史书内容的(26)。因此,尽管干宝《晋纪·叙例》已佚,但其在我国史学史上“理切而多功”(27)的成就是不可否定的。 继干宝《晋纪·叙例》之后,历代史家多先立凡例,范晔《后汉书》、沈约《宋书》、魏收《魏书》、唐《晋书》皆自定其例。书前立一凡例,已相沿成习,至今依然如故。干宝发凡起例,以启后学之功实不可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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