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认为,记忆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叫自然记忆,它与遗忘相对,凡是没有被忘 掉的东西就留在了记忆里;另外一种是人为记忆,它是通过克服遗忘而完成的。尼采称 第二种记忆方法为“意志的记忆”。同时,这种“意志的记忆”是与现在和未来紧密相 连的。人是唯一具有这种“意志的记忆”能力的群体,所以尼采给人类下定义为“可以 许诺的动物”。(注:弗里德里希·尼采:《著作三卷本》,第二卷,卡尔·史莱西塔 主编(Friedrich Nietzsche,Werke in drei Baenden,Karl Schlechta,ed.),慕尼黑19 60年版,第799页。)但是,人与动物不同的地方在于他能够有选择地把某些事情永远记 在脑子中,而且正是借助这种能力,他可以许诺。没有记忆就没有兑现,许诺也就失去 了意义。除此之外,人还可以根据脑中的记忆,重复或者避免某种行为。在这里所讲的 记忆不是因为忘不掉,而是因为不能忘掉。为了达到这一目的,人们就要不断地或者适 时地进行回忆。记忆的能力是天生的,而回忆的能力则不能说是天生的,它是后天形成 的,是“意志”的一种体现。回忆里面包含着责任感和目标性,一方面,回忆是为了把 过去的事情记住;另一方面,回忆是为了把过去应用到现实中来。回忆的这两个功能可 以帮助一个群体或一个民族在保持本体的基础上通过回忆自己的过去扬长避短,推陈出 新。 一 一个群体或者一个文明假如想长期存在下去,并且在原有的基础上不断地得到发展, 它就要有一个它的成员所共同接受并推崇的可供回忆的内容以及有效的回忆形式,仅仅 有未来还远远不够。尚未进入文明阶段的原始部落不仅客观上生活在历史的圈子之外, 更为重要的是他们把历史拒绝在自己生活的圈子之外。(注:J.Coleman,Ancient & Medieval Memories,Studies in the Reconstruction of the Past,剑桥大学出版社1 992年版,第37-40页。)生活在这种被列维-斯特劳斯称之为“冷社会”(注:ClaudeLévi-Strauss,La penése sauvage,巴黎1962年版,第309页。)里的人群并不是没有过去,而是因为他们没有通过回忆把过去和现实及未来联系起来。假如过去的事件和经历不经过回忆的加工并且以此得到整理和记忆,它们必然会消失在浩瀚的宇宙的时间和空间里。 部落阶段的人们之所以不能通过回忆的形式把他们的过去加以整理、记忆和利用,是 因为他们把自然力当作支配他们的唯一力量。他们试图通过简单地适应现有的自然环境 来寻求生存,他们把维持现状和顺应自然界周而复始的现象当作最理想的状态,其结果 是“现在”意味着“过去的重复”。 美洲的印第安人把秋冬来临时太阳热量的减弱和植物的枯萎理解成是大地孕育生命之 能力的枯竭和太阳火力的减退。为了让大地和太阳重新获得维持部落成员生存的生命力 ,他们或者把当作牺牲的动物的血洒在大地上,或者通过其他仪式让太阳“返老还童” 。在他们的想像中,春夏之季太阳能够重新获得它往日的热量,大地能够使万物重新吐 出新绿,这并非完全是自然规律,其中含有他们积极的参与和竭尽全力的成分。对他们 来说重要的是,他们整个部落所参与的这一“助自然界一臂之力”的活动永远带来相同 的结果。纳弗和印第安人到了冬天一定要在住地附近的空地上燃起熊熊的篝火,并且让 它一直燃烧到天明,部落成员将自己的面部和身体涂上白色,用以象征冬天微弱的日光 。涂成白色的人们不停地走动,象征太阳没有目标地漫游。这样过了好一阵,他们手里 拿着棍棒,围着火堆由西向东运动。他们是在模拟太阳的运行,因为他们认为,太阳夜 间在地下由西向东移动,到了早晨才升上地面。他们同时还把用羽毛做成的小球系在棍 棒上,然后伸到火上点燃,以此象征一轮更明亮和更炙热的夏天的太阳的诞生。(注:W.Meuller,“Die Nonhogschinga und die strukturale Anthropologie”,in H.Duerr ,ed.,Sehnsucht nach dem Ursprung,法兰克福1983年版,第264-285页。)仪式的高潮 是由16个男人扛着放有太阳模型的架子,缓缓地向东移动,他们意在用此方法帮助像婴 儿一样尚处于虚弱状态的太阳以顽强的生命力升起在东方的地平线上。 二 历史阶段的古代各个文明已经知道怎样利用回忆的形式从过去的历史中吸取生存的力 量和存在的依据。从古代埃及文明中,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回忆在整个古代埃及文明进 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古代埃及文明中,影响最为深刻的回忆题材起源于神话,也许正 因为含有神话的成分,它的意义才那样巨大。古代埃及人相信,他们的国家在人治以前 曾经经历了神治的阶段。最后一个神在人间的国王奥西里斯是一个治国有方的贤明君主 ,但他的弟弟塞特用计害死了他并把他碎尸,而后把碎块扔在埃及各处。奥西里斯忠贞 的妻子设法使自己的丈夫复活并且怀上他的儿子,这个叫赫拉斯的儿子长大以后为父报 仇,并且从塞特手里夺回了王位。从此以后,奥西里斯掌管阴间,赫拉斯统治埃及国家 。按照这个神话,死去的国王就成为奥西里斯,而接替王位的儿子自然就是赫拉斯。赫 拉斯在这里扮演使人变成神的角色,作为凡人的国王在世时借助这个神话拥有神圣的权 力,更加重要的是他死后也能像奥西里斯一样到阴间享受来世。另外,这个源于神话的 故事从宗教角度确立了长子继承王位的不可侵犯的权利,一个原来神话色彩很浓厚的故 事因为与现实中的王位接替问题相结合而获得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但是应该强调的是,虽然每一次的王位接替表面上看是对古老神话的重新“上演”, 实际上因为人代替了神,原来对神话的背诵也成为对历史的回忆。这种对历史的回忆一 方面对过去的人和事进行审视,另一方面对现今和未来都有着不可估量的导向作用。显 而易见,每个死去的国王在理论上都是奥西里斯,在位的国王可能就有多个“父亲”。 在古代埃及的历史上并不是每个国王都留在后人的记忆中,有些名声不好的国王,如王 权没落期间的国王或发动宗教改革的埃赫那吞国王,死后就没有资格得到回忆。在历任 国王们登基时念诵,然后刻写在神庙墙壁上的王表中,上面提到的那些国王都被删除掉 了。在这里,回忆对历史的塑造性得到了充分的体现。那些在王表中被省略掉的国王不 是没有存在过,只是因为他们得不到后人的回忆而消失。假如一个国王想被后人回忆, 他就应该首先对他的前任的功绩时时加以回忆,并且以他们为榜样甚至超过他们。回忆 在这里构成极为重要的保证,一个文明延续的行为准则。 借助回忆这个文明的传承工具,奥西里斯神话在古代埃及人保持自我本体和保全领土 完整方面也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在上面提到的奥西里斯神话里,塞特把他的哥哥奥西里 斯碎尸42块而后将它们扔在埃及各地。后来,奥西里斯的妻子把丈夫尸体的各个部分寻 找回来并且组合在一起做成木乃伊,使得奥西里斯复活,而且成为掌管阴间的主神。古 代埃及人回忆这位传说中的贤明国君的做法是,用42块组成部分做一个木乃伊形状的容 器,把容器用黑土填满,在土里种上在水里浸泡过的种子,最后浇上能够使万物复苏的 尼罗河水。若干天以后种在土壤里的种子吐出绿芽,这象征着奥西里斯征服了死亡并获 得再生,同时也意味着赫拉斯神从奥西里斯躯体诞生。在埃及国内的和平时期,这种对 神话题材的回忆方式常常被用来表现王位的顺利传递,或者祝愿死去的国王早日到达来 世。到了王朝后期,埃及频繁受异族的侵略和奴役,前面讲述的对神话题材的回忆方式 便具有了浓重的政治色彩。利用这个回忆方式,埃及人把那些可恨的外国人比做碎尸奥 西里斯的塞特,被碎尸的奥西里斯的42块身体部分象征上下埃及42个诺姆。埃及人用42 个组成部分制作一个既代表奥西里斯也象征埃及的容器,然后让种子在象征埃及领土的 容器内发芽。发芽的谷物形成一片并且呈绿色的木乃伊形状,这象征着埃及大地的更新 ,意味着原先被外族分割和占领的土地重新回到埃及人的手里。(注:H.Beinlich,DieOsirisreliquien.Zum Motiv der Koerperzergliederung in der altaegyptischen Religion,威斯巴登1984年版,第45-76页。)这个神话故事常常以戏剧的形式上演, 观看这个神话剧时,埃及人以虔诚的心情缅怀从前贤明的国王,同时盼望一个强有力的 君主的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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