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在美索不达米亚的文明发展进程中,回忆同样起过不容忽视的作用。美索不达米亚是 一个以农业为主的平原地区,周围是山地或沙漠,所以易攻难守。保证文明在这个地区 持久发展的必要前提之一是地区内部各个民族和城邦之间的团结,二是与周围山地或沙 漠上的游牧部落保持和平。但是,在美索不达米亚的历史上,这两个条件从没有长时间 地持续过,而是盛行以位于水陆交通要道的城市为中心的城邦制。两河流域缺少木材和 矿产,所以为了取得建造和装饰神庙和王宫以及打造农业器具和武器的木料和金属,每 个城邦不可避免地向外扩张和征战,加上生活在周围地区的游牧部落时时刻刻觊觎着平 原上的财富并伺机进行掠夺,建立一个统一并且强大的国家对广大民众来说是有利和必 要的,但是它从未变成理所当然的现实。公元前2300年前后,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出现 了一位以武力和智谋统一两河流域并四面出击使两河流域免受周围游牧部落侵扰的国王 ,这位自称是“公正的国王”的萨尔恭在短时间内征服了其他城邦。在宗教方面,为了 继承原有的苏美尔传统,他宣称自己是最高神的祭司和执政官。在保证国内统一的基础 上,他向伊朗和叙利亚地带征战,既保证了来自黎巴嫩的木材和来自伊朗高原的金属, 也消除了外部隐患。 萨尔恭为后世树立了光辉的榜样,从公元前2000年到公元前539年巴比伦灭亡,两河流 域不知有多少统治者试图像萨尔恭那样统一美索不达米亚,从而使外敌面对强大的政权 望而却步。古代伊拉克的历史贯穿着这些统治者模仿萨尔恭而取得的成就以及软弱国王 们所遭受的失败,在后人的回忆中,萨尔恭成为最具导向力的人物。如果说古代埃及人 用回忆的方式把神死后复活以及保全埃及统一的能力和权力转移到国王身上,那么在美 索不达米亚,萨尔恭在后世不断的回忆之中由人变成了神。在无数文学作品中,萨尔恭 成了衡量一个统治者是否称职的标准。在一部文学作品中,萨尔恭曾对他的后人们说: “假如有谁想把自己和我相比较,那么他就应该去所有我到过的地方。”(注:G.Jonker,The Topography of Remembrance:The Dead,Tradition & Collective Memory in Mesopotamia,莱顿1995年版,第120页。)这句话很有可能是该作品的作者 在回忆萨尔恭这位英雄式的国王时,为了鞭策和激励他所处的那个年代的国王和未来的 国王而放在了萨尔恭的口里。我们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到历史的可塑性,所谓的可塑性 当然不是无中生有,而是为了现实的目的对过去发生的事情从特定的角度做出解释和评 论。 四 犹太民族从公元前2000年中叶起就居住在巴勒斯坦一带,他们夹在巴比伦、亚述和埃 及等强国的中间,不仅经常受到附近强国的奴役,而且也倍受上述强国为争霸而发动的 战争之祸害。由于犹太人所处的地方是商人必经、兵家必争之地,而且缺乏地理屏障, 这些外部因素不利于犹太人建立一个统一的国家。在内部因素方面,犹太人遇到来自外 部的共同的敌人时,有时能结成临时的联盟,但一旦来自外部的危险消除,内部的矛盾 也就趋于表面化。犹太民族的有识之士渴望建立一个强大的犹太国家,但是他们的努力 始终不能结出果实。最为悲惨的是,大批犹太人于公元前589年被掳为囚徒,被迫客居 巴比伦。 在波斯王统治下,得以回到家园的犹太人痛定思痛,反思他们苦难的历史。他们一方 面设法弄清他们受难的原因,另一方面设法找到结束悲剧的出路。犹太先知们深切地体 会到他们屡遭灾难的主要原因是他们不能形成一个具有内部凝聚力的整体,摆脱困境的 唯一出路就是所有的犹太人形成一个统一的民族,并且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犹太人的 历史和当时的现状促使犹太先知们意识到世俗的国王无法承担这个重任,这个历史的重 担被放在了上帝身上。为了使上帝和犹太人之间的关系事实化和具有说服力,犹太先知 们把犹太人在巴比伦过囚徒生涯以及获波斯国王的恩准回到耶路撒冷的经历改头换面描 写成了摩西率领犹太人摆脱埃及法老的奴役回到上帝所允诺的福地。 犹太社会中的伦理道德观念甚至法律条款大多以逃出埃及事件为基础和原由。在劝说 善待同胞时,《圣经》时时提醒犹太人不断地回忆过去,即曾经沦为法老的奴隶并且倍 受凌辱的经历。犹太先知们劝告有钱有势的人在对待地位低下的人时要讲究限度:“你 弟兄中,若有一个希伯来男人或希伯来女人被卖给你,服侍你六年,到第七年就要任他 自由出去。你任他自由的时候,不可使他空手而去,要从你羊群、禾场、酒榨之中多多 地给他;耶和华--你的上帝怎样赐福与你,你也要照样给他。要记住你在埃及地作过 奴仆,耶和华--你的上帝将你救赎;因此,我今日吩咐你这件事。”(注:《申命记 》15:12-15。)就连社会内部孤儿和寡妇应该得到照顾这一起码的准则也与上帝曾经 拯救犹太人出埃及联系起来:“你不要剥夺陌生人或孤儿的权利,你不许以典当的形式 拿走寡妇的衣服。你要记住你曾经是埃及地的奴隶,是你的主从那里把你救了出来。” 《圣经》不仅利用希伯来人在埃及当过奴隶的经历来规范和调解希伯来民族内部的关系 ,对于陌生人的宽容也基于在埃及受奴役一事:“不可欺压寄居的;因为你们在埃及地 作过寄居的,知道寄居的心。”(注:《出埃及记》23:9。)如果说上面提到的对族人 和陌生人的行为准则与客居埃及有直接关系,那么有些看上去与客居经历没有关系的条 款也因从前的奴隶生涯而变得神圣:“你们施行审判,不可行不义;在尺、秤、升、斗 上也是如此。要用公道天平、公道法码、公道升斗、公道秤。我是耶和华--你们的上 帝,曾把你们从埃及地领出来的。你们要谨守遵行我一切的律例典章。我是耶和华。” (注:《利未记》19:35-37。)由于《圣经》中犹太国家的建立与耶和华有直接联系, 犹太先知们把有关纪念逃离埃及的宗教仪式和他们所应遵守的伦理道德以及法律准则看 作是相辅相成的。遵守《圣经》里的伦理道德及法律准则就等于犹太人没有忘记上帝拯 救他们出火海的恩德,我们可以说犹太先知们把历史加以伦理化。 犹太民族的绝大多数节日和庆祝活动因此与上帝救他们出埃及相关。在庆祝节日的过 程中,犹太人不仅通过节日庄重的气氛对他们的过去进行回忆,并以此来加强同上帝耶 和华之间的同盟关系,更加重要的是他们作为一个整体重新得到认证。“一年三次,你 要向我守节。你要守除酵节,照我所吩咐你的,在亚笔月内所定的日期,吃无酵饼七天 。谁也不可空手见我,因为这月出了埃及。”(注:《出埃及记》23:14-15。)在宗教 节日里,耶和华拯救犹太民族这一经过加工的历史事件得到回忆,其回忆方式相当于整 个民族在脑海里重演过去的那一幕。在埃及法老手下当奴隶这一刻骨铭心的经历不仅在 节日中通过自我回忆的方式得到再现,而且长辈的人要给晚辈的人进行回忆。除酵节来 临时长者要向年轻一代解释,犹太人为什么吃无酵饼,对这种代代相传的回忆形式《圣 经》里有如下的规定:“当那日,你要告诉你的儿子说:‘这是因耶和华在我出埃及的 时候为我所行的事。这要在你手上作记号,在你额上作纪念,使耶和华的律法常在你口 中,因为耶和华曾用大能的手将你从埃及领出来。所以你每年要按着日期守着这例。’”(注:《出埃及记》12:8-10。)这里我们可以说犹太人把宗教加以历史化,《圣经》里的故事不是对历史事件的真实写照,但是它反映了犹太民族因长期分裂而倍受外族欺凌的经历。耶和华因为和拯救犹太人于埃及法老的魔爪一事联系在一起而值得信赖,宗教节日也因此而不显得空洞。 犹太人的宗教在这里与他们民族的经历密切联系起来,其结果是,宗教不是可有可无 的或者是彼时需要而此时不需要,宗教与被加工过的历史交织在一起,从而使上帝变成 犹太民族和犹太国家得以存在的前提和保证。犹太先知们在把他们的宗教历史化以后又 在此基础上把历史加以伦理道德化。这种宗教的历史化和历史的伦理化都是借助回忆来 完成的。回忆使犹太人更清楚地了解到自己的身世同时也确认了他们在现时现世以及未 来的时间空间中的地位和使命。
(责任编辑:admi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