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老走了”。那几天朋友们相见时,经常带着无可奈何的惋惜心情,传递这个不幸 的消息。 近几个月,报刊上刊登纪念翰老的文章也比较多。翰老是中外著名的学者、专家。191 5年他18岁那年,怀着读书救国的思想去美国求学,在美国读完大学,获得硕士学位,1 922~1924年在德国求学,获得博士学位。学完后,他立即(1924年)回国在北京大学任 教,讲授欧洲史。他当时是北京大学最年轻的一位教授。在教书期间,他结识了中国最 伟大的教育家、学者蔡元培和中国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李大钊。在李大钊的帮助下,他 认识到要救国,使中国摆脱贫困落后的境地,必须首先研究农民问题和农村经济。而要 解决农民问题,最重要的问题是研究和解决农村的土地问题。也是在李大钊的领导下, 他参加了当时的北京革命运动。并在蔡元培的主持下进行了当时规模最大的农村经济调 查。翰老自己创建了《中国农村经济调查研究会》,创办了《中国农村》月刊。翰老全 身心地投入这个革命工作。当年他出国学习主要是想学习、了解西欧等国家经济发展的 历史,想从这些发达国家的历史中,找出中国前进的步伐。后来他改变了,认识到当时 最紧迫的问题是投身于革命运动。1927年,李大钊被害,翰老被迫出走苏联,后又去美 国、印度、南非。他在国外的30多年中,一面工作,一面从事实际的农村调查,并写出 大量文章宣传中国革命。1935年,他38岁时,在苏联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他被誉为中国 农村经济的权威学者、中国的社会科学家。1950年,他应周总理的召唤,回到祖国。据 统计,从1921年到1980年,他在国内外发表的专著和论文达400余种。我仔细地阅读这 些文章,同时,我也不无遗憾地感到这些作品几乎全部都介绍了20世纪80年代以前的翰 老,而80年代之后呢?我书架上的两大本《中国大百科全书》的外国历史卷,特别是他 倾注了大量血汗的约30余万字的非洲历史都是他在80年代后完成的(1979~1990年),我 书桌上的一叠《非洲史》书稿的详细写作提纲(共1.5万余字)也是翰老在80年代亲手写 成的。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历史小丛书》中近十本是非洲历史小丛书,也是在80年代后 在翰老的关注与帮助下完成的。翰老在他老年时期对非洲史学做出了重大贡献,他可以 说是一位非洲史学家了。一个人的晚年一般是从65岁开始,但翰老从80岁至100岁间, 还在孜孜不倦地从事非洲史的研究工作。 最初的几次会面 我最初见到翰老是在1978年,也是我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的第一年。我原单位是大公 报社,文革开始不久,大公报实行军管,报纸很快地被宣布停刊,职工停业学习。20世 纪60年代末,根据市委的通知,大公报被莫名其妙地撤销了,绝大部分人员被勒令下放 劳动。我在农村混了3年后回到北京。我原先长期从事国际问题的研究、宣传,回到北 京后,我想方设法寻找一个符合我本人兴趣、专业的职业。经过反复折腾,我终于在19 78年进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世界历史所,而翰老是当时这个研究所的名誉所长。 进所不久,大概在1978年底吧,所长通知我,说翰老要召见我,去他家谈谈。同时, 他又悄悄地告诉我说,这是我们这个所的规定,新来的研究室负责人都要去翰老家汇报 对研究工作的设想、计划等。我心想,这大概就是西方国家所谓的“面试”吧。我当然 满口答应,并约同室内的一个组长一齐前往。翰老当时住在东华门内的一个极为普通的 小四合院里。进门后经过一个小院子就到达他书房兼客厅的小屋了。我用手扣了几下门 ,翰老从玻璃窗内看见了我们,立即从书桌旁站起来,向我们招手。我进门后环视了一 下四周,房间的陈设极为简洁朴素,一张比较大的写字台和几个书柜,几张木椅。接着 翰老讲话了,他指着桌子对面的椅子说:“快坐吧。” 我立即向翰老伸手说:“您好。”他回答说“你好”。但他并没有跟我握手,他只是 用中国古老的见面礼拱起双手,向我作揖。我们坐下后,翰老说:“我们是初次见面吧 。”我犹豫一下说:“不,我见过您好多次了,只是每次您坐在台上,我坐在台下,您 不认识我,我认识您。”翰老笑了一笑,接着又问:“你最早见到我是什么时候?”我 说:“记不清了,不过,我记得,有一次我们是平起平坐的。”翰老问“什么时候?” 我想了一下,回答说:“那是在1952年吧。我当时刚从学校出来不久,我在学校学习外 国历史,参加工作后,我被安排在国际部工作,研究和宣传国际问题。我们报社的头头 王芸生、李纯青把我带去参加一次座谈会,我想目的是让我开开眼界,学习学习。会议 是在外交学会大厅内召开的,我们进入会议厅时,发现会议厅没有台上台下,大厅内摆 放着一大圆圈的椅子。椅子的背后还零星地放着几个凳子。参加会议的人大概有二三十 位,几乎都是老年人,都是有名望的资深学者,翰老就坐在那里。他们坐在前排,我自 觉地坐在后排。每次开会,至少半天,发言很踊跃。那天中午,外交学会还为我们准备 了丰盛的午餐。翰老问:“会议由谁主持?”我说:“杨刚。”我说杨刚是中国著名的 女记者,我佩服她。我记得当时会上发言最多的就是杨刚和罗隆基。他们对国际问题的 分析很精辟,头头是道。这时,翰老沉默了,他一言不语。一会儿,他突然问我:“你 既然认识杨刚,那么请你告诉我,杨刚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我说:“我认为她是一个 好同志。”他又问:“她好在哪里?”我说:“她为人正派,讲话直率。”翰老不吭声 了。过了一阵子,他喃喃自语地说:“杨刚就是刚啊!”然后,慢慢地,他仰起了头。 这时我很快地发现有两颗泪珠从他的眼眶里缓缓地流下来了。为什么?我思索着。 我沉浸在回忆中,我的心飞了。过了一阵,我听见翰老同我所的那位同志在谈话。又 过了一会儿,翰老宣布,今天的会谈至此为止,以后再谈。然后,他对我说:“你今天 发言很少,下次,请准备一下,带着你个人的科研计划和全室的科研计划来。” 大概在1979年初,翰老直接给我打电话,让我去汇报工作。 我带了我写好的研究室内3个小组的《工作计划》和我自己的《工作规划》去了翰老家 。翰老粗粗地翻阅了一下,就把这些规划放进他桌上的卷宗里,同时问我:“你什么时 候开始研究非洲问题的?为什么要研究这个问题?”我说我是自学的。我在大学学的是历 史,但大学的史学课目里没有非洲史。我说我对非洲很早就发生了兴趣,这可能跟我上 的学校有关。我很小就在教会学校念书,因此很喜欢音乐。抗战时,日本鬼子侵占了我 的家乡杭州,我和母亲从日本人的魔掌中逃了出来(当时我只有12岁)。在朋友们的帮助 下,经过长途跋涉,极其艰难地逃到了当时的大后方--成都。在路上,我尝到了作为 亡国奴的痛苦。我同情生活在底层的不幸的人。到成都后,我不久进入了最老的两所教 会中学和大学。在课后,我和我的同学经常聚集在一起唱歌。当时,我们最爱唱的歌就 是“松花江上”和“黄河大合唱”。黑人歌唱家罗伯逊来中国后,他演唱中的《老人河 》和《老黑奴》又把我们的心吸引住了。可是,有一点是:我不知道黑人为什么生活得 这么苦;为什么他们去美国当奴隶!这个问题一直到1955年万隆会议(即亚非会议)召开 前夕才明白。当时为了准备万隆会议的召开,领导找我谈话,征求我的意见,问我愿不 愿意研究非洲问题,因为我原来是研究英国问题的。而英国是非洲最大的殖民帝国。我 满口答应,我说我对非洲不了解,我脑子里有很多问题希望得到解决。就这样,我怀着 喜悦的心情,到处寻找有关非洲的历史资料。那时国内很少甚至还没有一本中国人自己 写的非洲史的书,只有两本从苏联翻译过来的书。我又赶到北京图书馆里寻找。北图有 几本关于非洲的外文书。其中特别是黑人历史学家杜波依斯的书,它成了我研究非洲的 启蒙老师。我把这些书借回家来,日夜攻读,因此,到万隆会议开会时,我终于能在报 上连续发表了四五篇介绍非洲的过去和现在的文章。1956年,我又赶写了一本《从黑夜 走向黎明的非洲》的小书。但好景不常,从1957年开始,国内开始一个接着一个的政治 运动,我毫无例外地被卷进去了。但我对非洲的兴趣没有减退,只要有时间,我还是关 心它,收集有关这方面的材料。 翰老听完后,马上对我说:我也是从50年代开始关心非洲,研究非洲的。他说,我关 心和同情世界上所有不幸的人。我过去首先关心的是我们国家的贫穷和落后状况,主要 表现在我国人民的生活太苦了,以后视野扩大了,我又关心我们的邻国--俄国和印度 等国。当时,非洲还处在欧洲殖民主义者的统治下,整个大陆一直被封闭着,一片黑暗 ,内部情况无人知晓。20世纪50年代初,非洲北部埃及、阿尔及利亚等国首先发出要求 独立的怒吼声,万隆会议后,黑非洲也行动起来了,黑非洲的文明古国加纳于1957年宣 布了独立。非洲到处都发生着请愿、示威、罢工以及大规模游击战争的行动,反对帝国 主义的侵略。非洲人民长期遭受殖民主义者的残酷压迫和蹂躏是史无前例的,现在他们 站起来了,我同情非洲人民,对此感到惊喜。从这以后,我也开始关注非洲独立运动的 发展,并开始寻找有关非洲的资料,从事非洲历史的研究。他还告诉我,他已收集了不 少有关非洲的资料,在文革最混乱的时代,他被下放,被囚禁,而他还在思索着要写一 本非洲史。 翰老已经是一位80多岁高龄的人了,他立志要写一本非洲史,这在我头脑里是一个头 条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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