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实验的方法:“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 所谓实验的方法,简言之“就是科学家在试验室里用的方法”或“科学试验室的态度”。在胡适看来,这一方法或态度要旨有三:一是重事实,即以具体的事实为起点,不管“孔子怎么说,柏拉图怎么说,康德怎么说”,而应以游历、调查和统计等具体材料下手。二是重假设,即根据观察、调查所得出解决疑难的假设,然后在实行中求验证。博学只是为了增加假设的来源。三是重验证,一个假设的真假,要看它能否得到验证。证实了有用的,才可说是真的。在未经证实之前,一切理想学说、主张和知识,“都只是待证的假设”。(13)“一切学说与理想都须用实行来试验过;实验是真理的唯一试金石”。(14)这三点,也就是一般科学研究的三个步骤,即先“细心搜求事实,大胆提出假设,再细心求实证”。(15)在这三步中,胡适最重视“假设”和“验证”。他说:“假设”是“承上启下的关键”,(16)“假设不大胆,不能有新发明”。(17)“验证”则是实践对假设的肯定或否定,在未经验证之前的假设,“不可认作天经地义的信条;只可认作参考印证的材料,不可奉为金科玉律的宗教;只可用作启发心思的工具,切不可用作蒙蔽聪明、停止思想的绝对真理”。(18)“证据的充分与不充分”,乃是“信仰与怀疑的标准”。“没有证据,只可悬而不断,证据不够,只可假设,不可武断;必须等到证据之后,方才奉为定论”。(19)当然,这里的“定论”,只是暂定而非永定之论,因为胡适认为一切真理都不是绝对、永恒的。由于对假设和验证的重视,胡适直接把这一方法简化为“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十个字。他说:“科学的方法只不过‘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20)直到1959年,他仍坚持这个看法,认为“它是科学方法的精华,它主要在于大胆假设,而用证据或者实验来小心求证”。(21) 胡适的实验方法,实际上是杜威思维术“五步说”的变形或简化。杜威的“五步说”是:(一)疑难的境地;(二)指定疑难究竟在什么地方;(三)假定种种解决疑难的方法;(四)把每种假设所涵的结果,一一想出来,看哪一种假设能够解决这个困难;(五)证实这种解决使人信用,或证明这种解决的谬误,使人不信用。(22)从两人的言论比较中,可以明显看出两者的一致之处,但作为方法论来说,胡适的表达方式更为简明、更具操作性。 从方法论的角度看,所谓实验的方法,只不过是形式逻辑的运用。按照胡适对这一方法的说明,假设的提出是以归纳法为基础,求证的过程则是归纳法与演绎法的相互为用。(23)归纳和演绎都是形式逻辑方法的一种,同其他逻辑方法一样,符合人类思维活动必须遵守的法则,是一种科学的方法。胡适对这一科学方法的本身,并没有什么重大的创造性的新见解,但是他积极提倡和运用这一方法,在当时思想学术界确实产生了不少的影响并且具有积极的意义。首先,“大胆假设”鼓吹的,是在敢于怀疑前人认为无可怀疑的绝对真理的基础上,进行新的探索。把这一提法放在当时特定的历史条件下看,其实质是要冲破陈腐的儒学经传的束缚,提倡思想解放。从这个意义上说,“大胆假设”已经不只是方法问题,实际上包含着反封建蒙昧主义的理性和态度。它体现了新文化运动的基本精神在当时具有进步意义。其次,这个方法强调的是“尊重事实,尊重证据”。(24)胡适指出,科学的精神就是“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充分证据的东西”。(25)“大胆假设”并不是“上天下地的胡思乱想”,而是在“真实可靠的学问知识”的基础上,运用归纳法提出来的。(26)“求证”的过程,更是要求以客观事实为证据,通过实验对假设加以证明。胡适对“证据”作了专门论述,他要求史学家必须“审查证据的真实性”。他说,虽然“一切史料都是证据”,但在拿来做论证的根据之前,必须首先弄清楚:(1)这种证据是在什么地方寻出来的?(2)什么时候寻出来的?(3)什么人寻出来的?(4)从地方和时间来看,这个人有做证人的资格吗?(5)这个人虽有证人资格,而他在说这句话时有无作伪的可能?(27)对于没有证据或证据不足者,史学家只应取“展缓判断”(suspeasion of judgement)的态度。(28)在此可见,这个方法的基本精神,是要求认真占有材料和研究材料,以客观存在的事实为基础去认识、研究问题,是具有唯物主义性质和科学态度的。第三,在“五四”时期的学术领域,旧方法(所谓封建主义的东西)被抛弃,而新的科学的价值尺度,即马克思主义的科学方法还没有取得统治地位之前,我们必须正视胡适的这一方法对史学发展所起的巨大作用。在二三十年代里崛然兴起学术研究的年轻一代,几乎大都受到胡适这一方法的直接指导和影响。以顾颉刚为主的“疑古学派”兴起,就是最好说明。1921年1月,胡适给顾颉刚信说:“大概我的古史观是:现在先把古史缩短二、三千年,从诗三百篇做起,将来等到金石学、考古学发达上了轨道以后,然后用地下掘出的史料,慢慢地拉长东周以前的古史。至于东周以下的史料,亦须严密评判,‘宁疑古而失之,不可信古而失之’。”(29)在此之前,胡适还为顾颉刚的《〈古今伪书考〉跋》写下一段评语,谓“宁可疑而过,不可信而过”。(30)也正是在胡适的启发下,顾颉刚为“疑古学派”的建立确立了基本的观念:古史是“层累地造成的”。(31)1926年顾颉刚在编定《古史辨》第一册时就说:“我非常感谢适之、玄同两先生,他们给我各方面的启发和鼓励,使我敢于把违背旧说的种种意见发表出来。”又写道:“要不是遇见孟真和适之先生,不逢到《新青年》的思想革命的鼓舞,我的胸中积着的许多打破传统学说的见解也不敢大胆宣布。……要是我不亲从适之先生受学,了解他的研究的方法,我也不会认识自己最近情的学问是史学。要是适之、玄同两先生不提起我的编集辨伪材料的兴趣,奖励我的大胆假设,我对于研究古史的进行也不会这般快速。”(32) 总之,胡适强调“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的实验方法,在现代中国文化意识觉醒的五四时代,应当说是起到了一箭双雕的作用,一方面迎合了时代对新思想新文化的召唤,另一方面则为传统考据学注入了现代科学实证的方法。它既表现了针对两千年因袭沿承的成见的科学怀疑精神,又反映了近代实验科学的“无征不信”的客观态度,可以说是中国人在方法论上突破了传统思维模式的创试。“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作为方法论的一个公式、口号、标语,无疑有其局限性、片面性。但正如马克思在分析经济学说史时曾讲到的,没有科学的意义,并不等于没有历史意义。因此我们不能否认它在中国现代史学发展中起到的巨大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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